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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乡村悲情连载《苍生之灵》-原名《乡村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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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罗谋勤这么快被放了出来也就算了,没有罚款也就算了,那个草包冯所长竟然还搭进了一千块钱。这使得刘大福尤如吞食了一只绿豆苍蝇,又好似如骨哽喉,浑身上下针刺般难受,一个人歪在沙发里越琢磨越不是滋味——这不是典型的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吗?这个草包,真他妈的窝囊废。这个周昌久……

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不是心痛那一千块钱,他是感到憋气、窝火!他妈的,怎么就让他周昌久诈去了一千块呢!怎么就让他……

一道闪光划过他混浊的思维。

他一拍沙发扶手跃起,仰面长笑。

“哈哈哈——周昌久呀,想不到你这回是自寻死路!”

他迅速抄起电话。

“喂,朱乡长。我,刘大福……有什么高兴事?有,有。嘿嘿。朱乡长,那个周昌久……不是又去告状。哈哈,朱乡长,这回他可是插翅难逃……您没明白?您想想,他周昌久讹诈冯所长的一千块,这是什么性质?……对了……冯所长?您看看,不行就让他挪挪窝罢……对……只要您将周昌久的事这么往上一捅,上面喜欢还来不及呢……就是。他冯所长还是他的冯所长,周昌久就不是他的周昌久了……办正规点?可以呀……您看,您从县里请人下来……由检察院牵头?对呀!”刘大福大手一挥,每个毛孔都荡溢着舒畅,恨不能扔下电话先手舞足蹈一番,“保密?看看,这还用您教?……什么?走没走?这……我马上让村长往他家打个电话,要是在的话……明天?我知道,宜早不宜迟。好。我立即就打。”

“我家住在大桥头……”(黄梅小调)刘大福心里这个美哟。放下电话,乐滋滋地在大厅转了两圈,将双手关节折得噼叭直响;然后,右拳猛砸左掌,一摆脑袋坐回沙发,抓起电话,颠着二郎腿,“哈哈,我说呀,我们这回可熬出头了……什么熬出头?我说你没事能不能多动动你的脑子,能不能把你的脑袋瓜用在正地方。啊!……听我说。周昌久不是讹了冯所长一千块吗?……什么?帮罗谋勤?你知道个屁!帮谁也是他周昌久在敲诈冯所长。他利用了冯所长的这次失误有计划有预谋地进行敲诈!知道吗?告诉你,上面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周昌久已是在劫难逃!不过,这事我们要做得万无一失,得仔细点,得保密!知道吗?别成天没事尽想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对了,你马上给周昌久家打个电话,扯个由头,看看他在不在家,要是在的话……嘿嘿——!”

“咔嚓”刘大福扣上电话。

“死那去了?还不给我冲杯茶!”刘大福从茶几上拿出一支中华烟叼上,透着兴奋朝厨房喊。

厨房里立即移出一个身影,怀中抱着水瓶,到茶几旁放下,翻碗盖放茶叶倒开水,一气呵成;动作轻柔得像只猫。

刘大福的烟刚刚点燃,电话铃响了。

“……什么?今天走的?妈的,这么巧?”刘大福将香烟愤愤砸在地上,“他可真走运!记着,这事谁也不能告诉。你也盯紧点,只要一回来就马上告诉我!”

放下电话。腹中的那口闷气如同加了酵母的米粉在急剧膨胀。

茶几上的茶碗里,缕缕升腾的香茗断断续续、时隐时显。

刘大福一掌扫过去。

“啪!”

  盖碗在水泥地面绽放出一朵破碎的花。  

“周昌久,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有了一天的薰烤,夜晚的空气便显得有点灼人,偶尔有一阵微风走过,也没有带给罗家大屋丝毫清凉,只是伴和着尚未消退的热浪,将八汊湖面泛出的微微腥涩和腐臭尽性挥洒在罗家大屋上空。

正是纳凉时节,村里本是人声鼎沸,大呼小叫应该响彻罗家大屋的村头村尾;但整个罗家大屋的上屋下屋一片静谧。朦胧的夜色雾幛中几盏挣脱的灯光,像星光般遥远如阴魂般飘忽。

落地扇发出低沉地轰鸣,将屋里的燥热赶来赶去,却始终没有赶出窗外。

着短袖圆领汗衫的老队长躺在竹椅里,瞌着双眼,轻摇蒲扇,却有着一副气定神闲之态。

竹椅摆在床柜的前面,离它四五步远的高低柜上放着那台大彩电。

电视没有开。

老队长的老伴也是件白色的圆领汗衫,昏暗的灯光将它染上一层橘黄色。此刻,她正坐在床沿上就着蚊帐旁的电灯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老队长白色的的确良衬衫的肩膀。

“啪!”

老伴一抬手,在自己裸露出半截的大腿上猛拍一掌。

“打死你这鬼东西!”

她是在说蚊子。

老队长瞭开眼皮对着老伴瞅瞅,似乎对老伴的大呼小叫很不以为然;白了老伴一眼,继续轻摇着他的蒲扇。

老伴用手挠了几下,感觉不过瘾,索性放下针线,食指蘸着唾液在那凸起的小包上细细地抹了起来。

“喂,我说。你点蚊香了没?这鬼天,要吃人啦。”她抱怨道。

这回老队长连眼都未睁,将蒲扇朝屋角一划。

顺着他的手势,老伴看见了隐隐绰绰的烟霞。

“你别不是又买假的了吧,怎么连一点香味都没有?”老伴很奇怪,鼻子用力吸了吸。

“八汊湖这么臭,多大的香味你能闻到?”老队长的蒲扇在大腿上使劲拍了一下,就着扇沿蹭了蹭,仍然没睁一下眼。

“这帮东西,把个好端端的八汊湖糟蹋得,菱角没得吃也就算了,连水也用不了。真是的。”老伴又拾起未补完的衬衫。

老队长理都不理。

但老伴却耐不住燥热和压抑,三二针戳完补丁,收拾收拾;从床头寻出一把蒲扇,抡起胳膊呼呼扇上了。

“我说呀,他们真的将九万块全都烧了?”坐在床沿,她的头和身子向前倾了倾。

“把茶给我。”老队长睁开眼。

“真是二个孬子。那么多钱,本来够他们过的,这下都烧了可好,老来要饭去!”老伴放下蒲扇,从竹椅边的床柜上端下茶杯,扯过一只小方凳,将茶杯放好。

老队长这才直起腰板,放了蒲扇,端起茶杯“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半;放好茶杯抓起蒲扇又躺回到了竹椅里。

老伴从床柜上拿起水瓶又给茶杯加满水,好让茶晾(凉)着。

“你说,他们要留着多好。九万多块。真是的。嗳,前年珠子家谋福不也是摔死的,才赔了六千块,怎么这次谋远就赔了这么多?”老伴放好水瓶坐回床沿。

珠子家的谋福也是装修木工,二年前和哥哥谋斌在天津给人干门脸时从四五米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摔死了。当时天寒地冻,简易的木脚手架上冰雪叠叠。等到谋斌抱着小小黑褐的匣子揣着六千块钱出现在门口时,珠子知道她和两个儿子的天空坍塌了,剩下的只能是自己用单薄的身躯努力而又艰辛地去为儿子拓展狭窄的生存空间。

早先的珠子是个热心肠的爽朗人。村头巷尾,谁家有事,总能有她高挑的身影、银铃的笑声;即是平时一碗饭也能端遍整个罗家大屋(当然只是下屋)。但现在的珠子却更像一只刨食的鸡,不但要纳缴公粮填饱肚皮,还要呵护养育她的两个儿子;所以除了田里地里,罗家大屋的村头巷尾你再也不会轻易发现那高挑的身影,不会听到那悦耳的银铃。

奇怪的是珠子没有再嫁。

“你知道什么!”老队长终于搭上腔。

“你看,我不就是不知道才问你。”老伴感到好笑。

“赔得再多能顶个屁用!”

“真是。好不容易有了那么多的钱,不留点给倩倩也就罢了,怎么说烧就烧了。白搭了一条命。唉,这下屋二十多户人家,谁家不缺钱。发发善心做点善事,给点(钱)珠子家、谋生家、谋勤家……玉兰自从流产后动不动就说头晕,没劲。前天洗衣,若不是我们几个手快,那人就扎进塘了。那个大孬子(谋勤)也在家躺着。可怜四个小妹(小姑娘),那大的和二的连校都没得上。 唉,这钱要是……谁家不感激他们?”她摇着蒲扇嘟囔。

“也给点你?”老队长没好气地回道。

“哈哈,真给我我就要。自己用不完,给别人花也好呀。”

“真是想钱想疯了。哦,对了。罗庆说给谋生的事办妥了。明天人家过来。”

“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哑巴罢。”

“我说老头子。”老伴突然间严肃起来,“你可别去羼合这事,这可是犯法的。”

“我羼合什么啦?!”老队长一下坐起,大为不满,“就你知道!罗庆和谋生早问过我,我能拿主意?”老队长将蒲扇拍得噗噗直响,“我只是把这话跟刘大福那狗日的学了一遍。”

“他怎么说?”

“说个屁!刘大福说她来的时候没有经过村里,也没迁户口,连结婚证都没裁,要走就走,他不管。”

“他不管?那他这书记都干什么事?罗庆这老头子也是的,都快死的人了,怎么还干这昧良心的事。真是造孽。”

“你懂个屁!”老队长猛地提高语调,将老伴吓了一激灵。

“你吼什么。你们男的心肠怎么都这样硬?”

“谋生自己都快要死的人,指望他那十二三岁的女儿、十四五岁的儿子能养活他的哑巴娘?”手中的扇子便就停了。

“那……也不能……”

“比让她饿死强!粥都喝不上。”老队长站起来,从床柜抽屉里掏出一包烟,打开抠出一支叼上,坐回竹椅,边打火边说,“怎得给她一条生路吧。”

“上面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老伴将声音压得低低地。

“上面?”老队长点燃烟长吸了一口,“谁也不会吃饱撑着。这年头。”

“能出多少钱?”老伴伸手拉灭了电灯。

“三五百吧。 究竟多少不清楚。”

“那么少?”

“少?!……”

“唉……也是。别抽了,呆会儿又睡不着。”

星点红光闪了几闪,在屋里亮起一道小小的弧线,尔后便被一只大脚踏灭。

热潮在死般静寂中渐渐收敛起它的放纵。整个罗家大屋只有一个身影在急速地向村西头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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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6/2 7:3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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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月牙害羞得像一位少女,在云层里隐隐现现,一路追逐着那条身影,收拾着自己洒下的斑斓。

身影在程敬家门前站定,犹豫了一会后,又往门前凑了凑,从门缝里向里张了张。里面墨黑一片,蒲扇摩擦蚊帐的细微声却清晰可闻。

那是奶奶在轻摇蒲扇,驱赶炎热。

菊花在心里叹了一声,尔后蹑手蹑脚地挪到爸爸房前的窗户边。

她知道她已不可能再听到那经久不息的咳漱,还有妹妹那有气无力的呼唤。

一股浓浓辛辣的烟草味钻窗而出,漆黑的房里一点火星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菊花不用看都知道爸爸此刻正背窗而坐,左手托着烟杆,右手捻着香火,眯着眼,蹙着眉,一口接一口;他的面前便是那张空荡荡的苏州床。

也许只有现在爸爸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去领略烟的意境,让那份燎人的辛辣冲淡人生全部的辛酸,将随后的所有岁月在那团团迷雾中酝酿。

屋里传来烟锅敲击板凳的梆梆声。一阵悉悉索索后,烟叶便又在一明一暗的吞吐中咝咝地燃烧。

“睡吧。”奶奶在堂屋用蒲扇重重拍打了两下。

“嗯。”爸爸含糊应着,但火光的明灭却依然紧凑有序。

稍顷,烟锅又在梆梆叩击着夜的宁静。

菊花靠着墙壁坐在窗下,透过眼前稀疏的树杈,越过几块稻田,前面便是生养了这里祖祖辈辈的八汊湖。

八汊湖趟着梦魇,幽幽地,连同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罗贻强从坟场回家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嘱咐程爱珍给他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好赶路。

对于菊花来说,这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虽说刚刚失去了一位儿时的伙伴未免感伤,但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会不再忍受恶魔的凌辱,远离梦魇的缠绕。这都是上苍带给她最大的恩赐。更重要的是,她正在一步步实施着她的重大计划。通过她对罗贻强傻儿子的诱导,她欣喜地发现,她所要期待的目标并非遥不可及。

紧绷的神经在得到松弛后,内心的渴望就会突兀而出。今夜,尤其强烈。自从进了罗家,她就像一只青蛙跌落到了一口枯井。不是出于罗贻强和程爱珍的约束,而是自己的污秽和愧疚,良心的鞭挞和灵魂的拷问。

菊花知道自己再也不是早先的菊花了——那个纯洁开朗的菊花,那个傲风迎雪含苞吐蕊四溢香气的菊花随着母亲的咳嗽声一起走进了母亲的坟墓。

——那才是奶奶,爸爸,母亲和妹妹心目中的真正的菊花!也是能让二愣子头都不回坚定走到外面世界的菊花!

她仿佛又看见了那魁梧的背影正从视野中渐行渐远。

脚步声却仍然如此清晰、真切。

菊花的泪下来了。

屋里传来一声轻微咳嗽声,有一口痰吐在地上,梆梆的敲击声再度响起。

菊花永远忘不了她嫁入罗家的那天,爸爸也是这样一锅锅抽着劣质烟叶,梆梆的敲击声从清早一直响到过午,直到菊花将剩余的六千多块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那烟杆才顿了一下,终于从嘴角挪开。

“给我拿走!”

菊花从没有遭受过爸爸如此大声而又严厉地呵斥。本来面桌而坐的爸爸立刻车转身形,冷眉双挑,那份憎恶在他枯瘦的面孔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一刻菊花没有落泪,只是紧啃双唇,痴痴地立在那里。

“收起吧。收拾收拾走吧。我们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但我们受不了那龌龊钱。”奶奶从外屋进来,厉吼声足以惊动老人家,“菊花呀,人可以穷,也可以死,但……罗贻强那杂种家都是些什么人?你……唉……我和你爸这脸……还有二愣子,……不说了,日后就靠你自己了。你要是可怜你奶奶和爸爸,就饶了我们,别进这个门了。我们家从古到今都没有一个富亲戚……”

如其说她在乞求,不如说是斥责。菊花知道,奶奶和爸爸都是那种将声誉和名节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

正是因了这种遗传,这份责任,才使得菊花走到今天这般境地,以至于她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偷偷溜出,来默默守护那份牵挂和思念。

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孤凄,愤怒,仇恨和眷念!

这一切她都只有烙印在心田,根植于灵魂;不断地用心血去磨砺、浇灌。

成群的蚊虫包裹在她的周围。菊花坐在那里,任凭它们肆掠吸噬;她甚至希望它们再多些、密集些、疯狂些,好以此来减轻内心的伤痛。

她就这样坐在屋檐下,静听着屋里咝咝的声响,嗅着那股刺鼻的辛辣,双目木然而视,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边咳嗽,一边喘着气向她走来。

她才猛然惊醒并差点叫出声来。

但她的眼前,除了几棵稀疏的再也熟悉不过的树木外,真的什么都没有。

燥热从清晨便开始蔓延,似乎夜晚就没有消退过。在阴沉的天空下传递着狂躁和不安。

临吃早饭,一辆小三轮顺着后山道疯疯癫癫地闯进了罗家大屋的下屋。在罗庆家那间近似古董的厢房前停下,从车上蹦下一个黑黑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男人的头顶有点凋零,但两鬓却打理得非常整齐。乳白的丝质衬衫下是一条咖啡色西裤,脚蹬一双黑色皮鞋。

“罗大爷,罗大爷。”男人右手抖擞着上身乳白的衫褂,希望能籍此缓解一下燥热,一边伸头向屋里张望。

屋里幽幽地,浑浊不清。

有股凉意迅速侵入他的身心,他打了一个冷凌,粗壮的胳膊上有了一层疙瘩。男人立即缩回身子,返回到三轮车边,内心有着莫名地不安。

“哎呀,董老板,进屋坐。快进屋坐。”罗庆拄着竹杖探出身,“挺早,挺早。”不知他是在向董老板问好,还是说董老板来得早了点,“快和师傅一起进屋。”他仍忘不了要略尽地主之谊。

“不了,不了。人呢?”董老板连连推辞,显得十分着急。

“那好,我带你们去。”家中实在也是过于寒酸,有失待客之道,所以,罗庆也不勉强。用手把了一下陈旧的门框,出来,门也不掩,“不远。”便在前面颤魏魏地领道。

“三百块太少了,是不是再加点?”罗庆领着董老板和三轮车师傅经过罗翼祥那两间快要坍塌的厢房,沿着一条长满荒茅的小路径直向西,“就是前面那家。”

董老板便顺着他的眼神,看到百来米外的一幢土坯瓦房。

“不少了,大爷。现在这种货都没人要了。又老又不会干活,若不是听你说她没结扎,还能生育,只怕倒贴都出不了手。”董老板很为难。

“三十五六的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白白嫩嫩的,怎么说就没人要?”罗庆似乎对董老板的看法很气恼。

“你看看,她不是一个哑巴嘛!又不会干活。”

“你董老板就大仁大义,帮帮他家。这年头,要不是到了这地步,谁还卖老婆?!你就寻思做了一件好事,积了一份德。就别赚这份钱了,能卖多少就全给了他们吧。”罗庆止住步,转过身对着董老板抱拳央求。他是觉得有些话,在路上说会比到她家再说更好。

“看看,大爷,我能赚这钱吗?我还能赚这钱?!我董某人也是讲江湖道义的人嘛。”董老板将胸脯拍得山响,“实话告诉你,大爷,像你说的这种货,出手最多也就是五个数(五百)。你想想,这中间我还得搭车费,伙食费,工夫钱我就不说了。刨去三百,你说,那二百块能管哪一头……对了,怎么也得给您老二十吧。这大热天,怎么也得整口水喝。”

“喝不喝水无所谓。等一会儿见了哑巴,你再合计合计。”

“嗳,嗳,您放心,我知道。”董老板连声应承。

土坯瓦房只有两间,房子不高,开间也不大;在浓浓的槐树掩盖下益发矮小而凝重,但并不破旧。

“前年一场火,原先的两间草房和家里的团团罐罐全没了。这两间还是大伙儿给他拼凑的。你看那瓦,”三个人在土坯房前站住,“桁条是在后山现砍的松树,瓦是谋安家原先老屋剩下的,勉强盖上了。你看这两年没修,被老鼠和猫翻得……两扇小窗户,一扇是老队长给的,一扇是昌久家的。单心(扇)门还是大集体时留下的仓库门……”罗庆摇摇头,颇为伤感,他也知道所有这些对于外来的董老板是无法想象的。“谋生,谋生!”罗庆清了清嗓子,朝着屋里喊。

单心门开了,从里面抢出一双儿女。

“大爹爹来了,大爹爹来了。”看得出他们对罗庆一行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男孩的个儿不高,也就一米二三左右,赤裸着上身,灰白的裤衩又肥又大,一双赤脚习惯性地互搓着,见董老板瞪眼望着自己,忙将身后的妹妹拽到前面,“罗苗,你在前面。”

男孩留给董老板的唯一印象便是一张黑瘦小脸上一双大大深陷的眼睛,还有细细颈脖下两根突兀的锁骨。

罗苗比哥哥略矮一拳。但她无论是肤色还是身材,都和哥哥截然相反。她有着一头浓密的齐耳乌发,圆圆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皮肤白嫩而细腻;上身着一件略大的陈旧碎花小褂——想来那一定又是谁家的捐赠,下身也是一条洗得发白的大裤衩,那件旧小褂就扎在裤衩里,同样打着赤脚。

见哥哥在陌生人面前推搡自己,罗苗感觉很失面子,用手在哥哥光脊的后背拍了一掌,“我告诉爸爸。”

“罗根,你爸呢?”罗庆对着男孩问。

“上厕所了。他一天得上七八遍呢。”罗根咧咧嘴,用手挠挠后背,但却没有还击妹妹。

“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董老板对两个孩子产生了兴趣。

“来买她的。”罗苗用手往家中一指,抢着回答。

董老板赫然。他朝罗庆看看——女孩说得如此镇定、清脆、面带喜色。

“卖了她,我们就能吃饱肚子。”罗根赶紧解释,他是怕让妹妹一个人抢尽风头。

“她只顾自己吃,也不管我们。吃得又快又多,一顿要吃好几碗。”罗苗也不甘示弱。

“没有菜她也能吃下。”罗根接过妹妹的话头。

“她不是你们的妈妈吗?”董老板大感意外。

“一个大孬子。”

“就是。又不会说话。”罗苗附和,“我爸打她,就知道哭。哇哇瞎叫,吵死人的。”

“没有了妈妈,谁来照顾你们?”

“我们都大了!”罗根一拍光溜的肚皮,挺了挺胸后,将罗苗拉在一起。

“嗯。”罗苗肯定地点点头。

“那……”董老板感到心中的那份凉意又在滋生。

“我爸说卖了她我们就能有三百块。三百块。好多好多的钱!”罗苗双手伸展,极力表现那种无以言状的大来。

“还会给罗苗买一个带花的皮筋扎头。”罗根惬意地笑了。

“还能卖一大斤肉吃。”罗苗摇摇罗根的手臂,“哥哥,爸爸是说给我们买肉吧?”

“我打死你们两个兔崽子!”罗庆举起竹杖作势欲打。他没想到两个孩子在董老板面前如此有失教养,使得一惯崇尚尊亲重孝的老人这下颜面丢尽。

“妹妹,快跑!”罗根一拉妹妹,撒腿就蹽。

“老不死的!”罗苗还不忘骂一句,远远地站到一旁。

“嘿嘿。小孩子,不懂事,让你笑话了。”罗庆自我解嘲。

“没事没事。不过,这小丫头倒能值几个钱。”董老板的目光仍在追逐着两个孩子。

“咚咚!”

罗庆将竹杖在地面重击了两下,厉声道,“董老板,这玩笑可不是乱开的!”

“别多心。大爷,不会,不会。”董老板一惊,收回视线,“我们进去还是……”

“谋生,谋生!”罗庆知道如果他们仨个进屋,只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大爹爹……”好半天从房后转过一个人,拖拉着半截布鞋,佝偻着身躯,双手正在腰间摸索着裤带,一件肩上带有补丁的陈旧的中山装罩着消瘦的身材。中山装的下摆几尽过膝,两根柱状的骨骼在那条毛边的大裤衩里飘荡。

天还是那般燥热,这从司机师傅不断掀动衣襟的动作不难发现。董老板再次感受到袭面而来的阴寒,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准确地说,对面走来的不是人,而是一个戴着蜡黄面具的骷髅。

“人呢?叫出来给董老板看看。”未等罗谋生近前,罗庆催促道。

“丫头……叫她出来……”

那种声调在董老板听来,后半句随时都有出不来的可能。

屋里传来特有的咿呀声,扭曲的身形架不住儿女的前拉后推,微胖的哑巴娘踉跄而出,过门槛时差点摔了一跤。

董老板猛然一阵眩目,一团白花花的光亮夺门而出。那团光亮和眼前的骷髅男人形成强烈鲜明的对比。他忽尔感到两眼发涩,用力揉了揉。

“董老板,你看看,还拿得出手吧?”罗庆往董老板身边凑凑,“三百块是不是……”

“不急,不急。”董老板嘴里应着,微眯的双眼却一直敌着前方。

每一寸的肌肤都蕴含着洁玉般光泽,无暇丰腴而圆润;详细诠释着一种夺魄的完美。穿一件白底蓝红碎花相间的短袖小褂,碎花小褂已经有点疏露,绷在浑圆的肩上,隐隐就能琢磨出那藕般肉色;五颗纽扣大小形状颜色质地各异,下摆的一颗纽扣由于太过破损,已然只是一个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的摆设;随着挣扎,洁白滚圆的腰肢便显露无遗。下身一条满是补丁的半截短裤。很明显,那是一条长裤在破了又破补了又补之后不得不重新拼成的;粗疏的针脚杂乱的补丁都说明它不是出自行家之手,只是一位笨拙粗劣者所为。见对方两位大男人瞪着猩红大眼盯着自己,惊恐地缩在儿子的身后。

“真是大孬子,人家是买你又不是买我。”罗根闪身让过时又推了一把哑巴娘。

“快去,不让看人家就不要你了。”罗苗也跟着推了一把哑巴娘。

哑巴娘禁不住声色俱厉,双手乱舞,咿咿呀呀地比划,泪便下了。

“再哭就打死你。”罗根亮起拳头晃晃。

“真丢人!”罗苗极为不屑。

董老板想象着如果给哑巴娘着一袭圆领低胸的粉色长纱,披一条洁白的飘带,再在脑后将浓密黑黑的头发高绾一髻;飞凤压黛,罗扇散香……那简直就是吴……吴……(吴道子——作者注)笔下的贵胄妇人。

“天生尤物。”董老板暗叹。真是造化弄人,天嫉佳人。

“啧啧,可惜。”司机师傅的那份惋惜和失落尽情表现在他的脸上。

“保养得这样好?”

“保养?粥都喝不上拿什么保养。就是没出过房门(指没干过什么活——作者注)”罗庆不以为然。

“那……”董老板望望哑巴娘身边的一对儿女,“有三十了?”话既出口,他自己也觉得问得愚蠢,又瞅瞅骷髅般的谋生,此刻他已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坐下,将大半个脑壳龟缩在竖起的中山装衣领里。

“孩子都这么大了。到这也快二十年了。还是我将她从英山那边带来的。”罗庆充满感慨。

哑巴娘家在湖北英山的一个小山沟里。小山沟很小,小得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十七八年前,罗庆翻山越岭收购茶叶时,一天晚上就是在她家落的脚。当时的印象好像主人家晃头晃脑一屋里全是白白净净的漂亮姑娘,及至快要开饭,厨房里传来噪杂的打骂声;罗庆进去时,主人一家大小正围着灶台前的一个哑巴小姑娘打骂。因为她趁家人不注意偷吃了给客人罗庆准备的米饭。那时的山里粮食并不宽裕,别说早晚,大多时中午都是喝粥。偶有宾客突至,便会多打上二角米,在米粒熬到快要涨开时,于粥锅捞出一碗两碗,重新烧炒成干饭,用以款待宾客。

罗庆拉开暴怒的一家,顺带撒了一个小谎,说自己不爱吃饭就爱喝粥——顺溜。但主人俩口仍然无法释怀,除了对女儿屡教不改的厌恶便是对她日后去向的担忧。

“好吃懒做,怎么得了。哎,谁要?”

合该谋生命占桃花,罗庆一下便想起三十未妻孤丁一人的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嘴;没想到,两口子除了应承二话没说,似乎女儿就是一只烫手的山芋。

“我问一下。”哑巴的爸爸如是说。

或许是出于对罗庆的感激,还或许是对棍棒和呵斥的痛苦记忆,哑巴小姑娘欣然点头。

那一夜,他们家出现少有的和谐。哑巴爸不顾罗庆的再三阻挡,将那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宰了。四溢的鸡香和清脆的笑声在满山沟层层弥漫。

谋生初见哑巴,以为自己就是董永遇上了七仙女,对罗庆更是感恩戴德。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罗庆家的挑水担粪诸多气力活都被谋生承包了。

谋生从小就是孤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只记得东家一顿西家一餐,转眼就到了三十多。

哑巴进门,谋生瞬息便有了家的感觉,走路干活就那瘦不啦叽的身板也能掀起一阵风来。

但渐渐的,谋生便心生懊悔,哑巴不能干活也罢了,偏偏生得嘴馋,抓来没养两月的鸡崽,她也会趁谋生不在家时偷偷宰了,也不管是生是熟,放在锅里骨碌几下,连骨头都能嚼下——活足足一个饿鬼投胎。

早先的激情迅速消退,惩处随之施行。

等到谋生对哑巴彻底绝望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四张嘴的重负使得原本就孱弱的谋生身体出现了严重透支,五脏六腑的各种不适接踵而来。他无法躲避,无法抗拒,只能和病魔陪着小心,期待着病魔的怜悯。

但病魔却如同山野的草蔓,在它的躯体内疯狂地蔓延。慢慢地,他的田荒了、地荒了,人也到了枯朽的边缘,不得不靠着四邻的接济生存,除了静等生命的烛火一点点耗尽,便是希望能将哑巴赶出家门,好给儿女留下一口米水——儿女大了,四邻的那点救助越来越难以为继。

董老板从裤袋掏出一个皮夹,抽出三张塞给罗庆。

“不能再加点?”罗庆又问。

“大爷,我怎不能赔钱做买卖吧?”董老板收好皮夹,又从裤袋里摸出一张二十拍到罗庆的手中,“这个给你喝口水。对了,让她赶紧换件衣服。妈的,这天好像要下了。”他抬头看看天空。

“换什么换!要有衣服换能卖给你?真是的。”罗庆将二十元钱小心地掖好放进怀里,拿着三百块走向一直低头不语的罗谋生。

“收好吧!”他弯腰将钱塞在谋生中山装的上口袋里。

“给我。给我!”

“我看看。”

罗根和罗苗一齐奔来,都要去抢那钱。

谋生这回少有利索,右手迅速地捂紧口袋,一双失神的眼睛瞪着两孩子。

罗根和罗苗讨了个没趣,讪讪散到一边。

谋生柱了几柱,终于从地面站起,勾着腰,心无旁骛地踏向小屋。

“我们走了。”董老板开始朝哑巴走去。

哑巴哇哇叫喊,情绪异常激烈,不等董老板近前,抽身就往家中小跑。

罗根罗苗立即扑上来抱住哑巴娘的腰肢,罗苗还用小手捶打着哑巴娘。

“打你这大孬子。打你这大孬子。”

罗庆也紧步上前。

“你跟他们走,天天有好吃的,再不用挨饿了。”他不停地比划,指着罗根罗苗,“他们也不用挨饿,还能穿上新衣服。”

他生怕哑巴不能明白,一遍遍地重复。

哑巴舞动双手,一双大脚跺得噗噗山响,眼泪鼻涕唾液一齐迸发,拖着儿子向家里移动。

董老板却没有那么仁慈,上前“啪啪”二掌,扇在哑巴的脸上。

哑巴的呼号顿了一下,旋即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一下便挣脱开儿子的一双小手,扑向董老板。

顷刻,董老板的脸上便有了长长两道血痕。

董老板怔了,摸摸火辣辣的脸颊,那口凉气又从脚底渐渐攀升。

哑巴并没有乘胜追击,她折身就进了屋,一把推开粥锅盖,用竹端子(竹筒做的用来盛粥的器具——作者注)在稀稀没有几粒米的锅里搅来搅去。

“我叫你吃,我叫你吃。”罗谋生抓起一根木棒,在哑巴背上没头没脑地猛砸。

哑巴丝毫没有放弃,左手护着脑壳,右手的竹端子仍捞个不停,嘴里呀呀地抗议,眼泪扑簌簌地跌落。

竹端子盛出一个圆圆的东西——那是一只鸡蛋。

哑巴连忙将鸡蛋倒在灶台上,左手掀起小褂,右手捏着鸡蛋放入小褂做成的兜里。

“叫你好吃。我打死你。打死你!”

家里已经有几年没有养鸡了,也不可能有蛋。那鸡蛋不是从别人的草堆里捡来的就是偷来的。一想到这婆娘到这关口还想着那只鸡蛋,谋生刚刚平息的怒火升腾了,又气喘咻咻地举起棍棒。

哑巴哇哇大叫,拼命地护着那只鸡蛋向门外逃窜。

逃到门外的哑巴一边哭一边叫嚷,一边用嘴不停吹拂着兜里的鸡蛋。

罗根跑上前,一掌将鸡蛋打落在地。

“你吃,你吃。”用脚狠狠踏下去。原想踏它个粉身碎骨,没成想哑巴娘扑了过去,一双手早已抓牢了那只鸡蛋;所以,他的脚便踏在那双白净的手上,准备再踏一脚时,哑巴娘的整个身躯已经团在了鸡蛋的上面。

“你这个狗日的。”罗庆的竹杖重重抽在罗根的屁股上,“你就不能让你娘吃了那只蛋?咹!”

罗根“哎哟”一声,摸摸屁股,悻悻缩回那只脚。

“起来吧,把它吃了好上路。”罗庆拽拽哑巴。

哑巴弓起身躯,嘴里仍不断地叫喊,泪水鼻涕淅淅沥沥。

但这些都丝毫不影响她对鸡蛋的关注,双手轻捧起那只已然破碎形状略扁的鸡蛋,撩起小褂细细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尔后小心驳去碎壳。

她已忘了哭泣,手上的动作轻柔耐心专注而细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白嫩的鸡蛋和那双白洁的手上。

就在人们认为哑巴将要将鸡蛋放进口里的那一刻,人们无法相信的一幕发生了——

哑巴走到罗根面前,在儿子尚未明白过来时,敏捷地将鸡蛋塞进儿子微张的口中。

“哥,你过生日了?”罗苗跑过来,望着那只鸡蛋,使劲地咽着口水,一脸羡慕。

“跪下!”罗庆一竹杖打在罗根的腿上。

罗根吓得一哆嗦,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哑巴立即捞起儿子,向罗庆咿咿呀呀地比划。

然后,她用手拢了拢儿子的毛发,拉着儿子的小手放在妹妹的手上,哇哇地,指指自己指指阴沉的天际,指指儿子指指女儿又指指屋里;泪,便成了两口喷泉。

她最后抻了抻女儿身上的碎花小褂,车转身向着村外大步走去。

……

“娘!”

“娘——!”

在哑巴娘走了一箭之地,罗根和罗苗突然双双跪下。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惊雷隆隆而至,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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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哑巴离去,除了上苍不忍,垂泪作别外,罗家大屋再没有一个人出来;也许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个平常的早晨。梅子熟了,雨也来了。哑巴的离去似乎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一丝一缕的牵连。

即使有,那也是一种爱莫能助的无奈和漠然。

呐喊了老长时间的哑巴终于有了主顾,这应该是件让人挺高兴的事。这证明哑巴的存在对于罗谋生及她的儿女来说,还有一份特殊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她使得所有罗家大屋的人都得到了一种彻底地解脱——无论是爱她的,还是恨她的,还是不爱不恨她的。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不能卖得更像样一点,哪怕比叁佰块再多那么十块二十块……

但那也注定不是一场庆功会或欢送会。离别的本身就是一种凄凉和痛苦,更何况是在这种场合这般情景下,也只能辛酸满腹,欲语还休!

这是一个两难地抉择,两难的正反两面标注的都是两个字——苦、痛!直面苦痛则是对心灵的蹂躏和对灵魂的宰割。

三轮车进村时,老队长正扛着锄头从后山往回走,他没有去追随三轮车,他只是悄悄闪到一旁,然后在轻尘中目送着三轮车施然而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缺乏面对惨痛的勇气。琢磨了一夜的几句宽慰话也只能变成心中的祈祷。

依在桌边,面对老伴端来的稀饭咸菜,他只是毫无节制地吸食着香烟,似乎要将那一点星火汹涌澎湃,化作无限光明。

大雨倾盆,三轮车轰鸣时,老队长却猛地跳起来,顾不得熄灭手中的烟蒂,抓起墙上的雨衣冲出门外。

他几步便跃上那条通往外界的山道,像一座山峰伫立在路中。

三轮车在沉闷的刹车声中停了,车上的哑巴紧抱双臂瑟瑟抖动;见老队长上前,一把抓住老队长的手臂,哇哇乱叫,惶恐而绝望的眼里燃起希望的曙光。

老队长将雨衣轻轻披在她的身上,为她带好雨帽,然后轻轻拨下哑巴的双手;他不敢去对视那双饱受泪水和雨水侵蚀的眼睛,慢慢退到一边。

三轮车猛吼一声后,在山道上碾开两条水路,如箭而去。

“我日你狗日的祖宗!”

老队长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骂谁,他只知道自己需要骂人。

大雨一改往昔的淋淋滞滞,这回少有利落;半小时雨住了。太阳露出了光艳艳的脸庞,空气中流动着草木的芬芳。

一辆自行车驮着一位四十左右的精细男子,溅着积水,从后山上直扑下来,拐过罗贻弘家的围墙向东越过罗谋源的塑料厂,顺道而下,穿过一条小水沟进入一片茂密的杉木林,于开阔处有一二层小楼。楼前没有人高的围墙。白墙红瓦倚山势而面湖,临苍木而拥翠,虚掩的黄檀木大门上春联依然醒目、端庄俊秀。上书:一门师表,下承:两代风范 横批——传道解惑

自行车差点撞上门前的水泥台阶,来人跳下,支上车架,一步跨上台阶,推开半开的双扇大门。

“回来了。”

一个清瘦黝黑的老者从八仙桌旁缓缓立起。

老者六十多岁,高庄头(一种比板寸稍长的发型),套一件棉质咖啡色短袖衬衫,浅灰色水麻长裤,浅灰色丝袜,配一双黑色皮凉鞋。

他叫罗贻雅,是本村的先生(老师)。五年前还成天面对一班上十岁的稚童,自言承圣人衣钵,当举教化之功。在这村里村外有着一句路人皆知的口语——三代不读书,不如牛马猪。对知识的热爱和推崇到了尽乎痴狂的地步,什么诸子百家,训诫蒙物,如数家珍。和别人家不同的是他家的香案上供的不是点石成金的赵公明(点石成金的传说多多,读者不必细考,作者此处只指赵公元帅),而是“天地君亲师”。逢年过节,他的祭祀也与别人不同:沐浴而斋,香茗清腑,黄裱浓砚,作祭文一道;上清水一盏,高香二柱,三种果蔬,四方朝揖。其情之肃穆,其心之虔诚,若有所观,为之动容。  

但令人奇怪的是,罗贻雅并没有效仿罗翼祥,袭一领长衫,留三绺羊须,踏一双平口布鞋。也曾有人问起此事,罗贻雅淡然一笑:“君子不假衣饰,而存乎于心。”

虽然满首灰发,眼光有点黯淡,精神略显萎靡,但腰板显然不差。

“爸,到底怎么回事?”

来人是罗贻雅的儿子罗盛。

罗盛本名罗颂,他还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妹妹罗凤。这一双儿女应该是罗贻雅的得意之作,自己一肩担两头,自然不枉此生。

但儿女却偏偏讨厌他的酸腐,罗盛更是嫌那颂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朽;所以,中考时便自作主张地将“颂”改为“盛”。年轻人嘛,当然得气盛一点,凌人一些。

罗盛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要子承父业,当个教书匠,每天口干舌燥去对付那些懵懵懂懂的孩童。但那一年他的中考成绩并不理想,在享受教师子女二十分的照顾之后,他才勉强达到了县师范学校的录取线。

罗盛本欲重振旗鼓,从头收拾,但一想到比他大五岁的罗谋文,在初三已整整复读了六年,对于那种把“牢底坐穿”的毅力,他除了甘拜下风便是望而生畏了。

他无奈地登上了三尺讲台,但他注定不是一个碌碌之才。和老爸一样,他也恪守一个信念,那便是楚霸王的“彼可取而代之”。所以,两年前,他略施小计,便将年近退休的老校长逐出镇中,自己坐上了校长宝座。至于外界的风言风语,他自心无芥蒂——既不关“风雅”,也无碍于“颂”。

罗盛问完话,并没有看老爸一眼,而是折向楼梯。他要上母亲的卧室。

“小凤在上面”。罗贻雅见儿子折身上楼也未怪罪,轻叹一声,又默默坐回椅子里。

“哥哥,妈妈一定是……”也许是听到哥哥的声音,小凤正从楼梯下来,兄妹俩在楼梯口撞上,小凤哭丧着脸。

“别说了!”罗盛粗暴地打断妹妹的话,刚踏上楼梯的脚便收了回来,沉着脸又折回堂厅。

“没去看看?”他是在问他的爸爸。

“天要下雨……家门不幸。”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那闲心!”

罗贻雅不悦,站起来,一甩手进了厢房,算是对儿子无理顶撞地抗议。

罗盛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有心和爸爸吼两句,但他知道,罗家大屋虽说比不上从前,稍有风吹草动就妇幼皆知,却也并非滴水不漏。纸是捂不住火的。临近中考,学校那里还有一摊子事,自己也只是说母亲病了,匆匆赶回,没有料到老爸却跟没事人似的。

“哥,你说怎么办?”罗凤坐到椅子上,望着罗盛。

“一把年纪了。嗟!你说,我们这脸……嗟!”罗盛气鼓鼓坐下,伸直双腿仰在椅子里,一副无奈像。

“你得想想办法呀?!”罗凤急了,探过身子,“要不,我们上他家问问?”

“问问?”罗盛猛地坐直身子,“你孬呀,这事怎么问?唉,人家不打上门来,你就烧高香了,还要去问?!真是的,对了,那张纸条呢?”罗盛向妹妹伸出右手。

“在这。”罗凤从兜里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田字纸,打开,递了过去。

田字纸上是母亲那熟悉的字迹,透着玲珑纤细、妩媚,一如母亲。字句却很短——我想获得新生,我 必须重新选择!

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但他们都知道这是母亲最后的宣言!这宣言无疑是针对家中除了她本人而外的另外三个人,这宣言也注定母亲不会再象以往那样“迷途知返”破镜重圆!——母亲真的走了!

兄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腹深处叹了一口气。

母亲虽说是六十年代的初中生,在农村也算是个大有学问的人。但却毫无城府,一脸妩媚的笑容给人一种剔透的感觉。嫁给罗贻雅也算门当户对,但那注定是个挚爱激情的女人,让她整年累月面对愚腐木纳而心如止水殊非易事。

渐渐地,便有了她与罗伟斌的传言。

罗伟斌五十多一点,按辈分得管罗贻雅叫爷爷(叔叔)。罗伟斌没读什么书,除了自己的名字也就啥字不识。但罗伟斌生得人高马大,又会耍贫嘴,时不时好在小媳妇大嫂子面前来几句荤不荤素不素的笑话,惹得那班娘们在哈哈一笑后又群起而攻之。但下次当他讲起笑话来又免不了要往跟前凑。

罗伟斌不算十分英俊,却生有一双只有女人才有的媚眼,能勾人心魄。妯娌之间常有秘传,谁谁谁上了罗伟斌的贼船。但这些也只是秘传而已,因为罗伟斌的老婆小花特厉害。别看她站在那里就像根瘦竹,却有一身骄人的气力。相传小花的老爹爹(相当于北方的老爷爷)是个教士(武术教头),功夫十分了得。有一年八汊湖对岸有一姑娘欲投湖自尽,小花的老爹爹一时性急,越湖而去,将那姑娘救起,大口布鞋只湿了薄薄一层。这事虽然玄乎,但谁也没有亲见,都是听小花的老奶奶说的。但没有人怀疑过那份神奇,因为小花的老奶奶就是那位被救的姑娘,也因为他的后代都有那么两下子。

二十多年前,罗盛的母亲和罗伟斌就曾私奔过,但那时没有介绍信和证明一对寡男孤女是无法在外面生存的;浪荡了几天,于人静时两人蓬头遢脑地潜回罗家大屋。

罗贻雅并没有怎么为难老婆,但小花却无此海涵。先是打上门去,谩骂自不必说,除了打得罗贻雅的老婆鼻青脸肿,撕烂了她的上衣下裤,还捎带了一绺罗贻雅老婆的头发作为战利品打道回府。令人惊奇地是小花对罗伟斌并没有采取肉体惩罚,而是精神折磨——罚跪搓衣板三天,然后用一张大纸写上“搞破鞋”挂在罗伟斌的脖上,在罗家大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游了个遍……

年轻时的那一幕对于兄妹俩就是奇耻大辱!偏偏老爸对于小花的大打出手毫无阻拦,到现在兄妹俩还没猜透那时爸爸为何不加以援手。难道他是要通过别人的手来达到自己期望的惩处目的?

母亲离家出走已成事实,但是否就是和罗伟斌一起,兄妹俩谁也不敢断言——他们既不敢去兴师问罪更不敢去打听罗伟斌是否在家,而小花也没有打上门来! 

就在兄妹俩相视无言一筹莫展时,罗盛的手机响了。

“快接。是不是妈妈打来的?”罗凤将身子探过桌面。

“是学校的。”罗盛打开手机,“喂,……什么,看我母亲?!不用,不用!她没事。只是一点感冒……什么?李校长他们已经出来了?在道上?谁叫他们来的?!哦,对不起。我是怕耽误大家的工作,眼下就要中考了……哦,知道了。谢谢你提前通知。”

“谁来?”

“这回坏了,学校老师都来了。老师说只有他看家,叫我不要着急学校的事。”罗盛拿着电话,一脸阴沉。

“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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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自行车铃声伴和着嘈杂的说话声由远而近,罗盛和罗凤慌忙抢出大门。一行十五六个人已经下了车。平日空旷的外场上(乡下人喜欢将门前的一块空地叫外场)一下便显得有点拥挤。

镇中教职员工总共只有三十五人。除了正在授课的老师,食堂做饭的师傅,老师说全来了,一点不假。

“路上辛苦了,路上辛苦了……唷,李校长,怎么敢劳您大驾呀!”罗盛快步走向一位微胖的正从自行车后座上往下拿礼品盒的老者,手上的烟便递了过去。

“呵呵,该来,该来。”李校长左手拎着礼品盒,右手接过烟,两眼都含着笑,一连声地应诺。

“余校长,也来了。呵呵,老师,老师,老师……辛苦,辛苦。”罗盛打着招呼转着圈地发烟。

“都来了,能差我?”余校长年龄和罗盛相仿,生得黑黑的高大壮实,和东北大汉很有一比。

李校长和余校长都是镇中的副校长,只不过李校长是个老校长,老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了多少年的副校长。镇中的校长换了八九个,但无论如何努力,机会总是与他擦肩而过。年轻时的踌躇满志,随着两鬓花白皱纹丛生,越来越成为心灵的苦涩。今年之后,他就将永远地告别他的执教生涯。那个副字也将成为他生命中永远的桎梏。不会像他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那样轻而易举地擦去。但他也必须站好最后一班岗。这最后一班岗的内容自然也就包括今天来看望罗校长生病的母亲。

与李校长不同的是,余校长正值春风得意。虽说他也是一个副校长,但比起两年前那个教导主任的头衔来可就响亮多了。当然,这些都仰仗于他的铁哥们罗校长。但他似乎对罗校长的提携也并非就感恩戴德,相反,他认为罗校长能够登上现在的宝座,是少不了他余某人的两肋插刀。

“你也来了?”

罗盛伸手去拿一个身材高挑面容皎洁的女教师手中的礼品。她是这十五六个人中唯一的一位女性。

女教师扭身闪过,扑闪了两下长长的睫毛,右手拢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大波浪发型“我不能来吗?”

女教师叫张洁,三十出头。其实镇中里有三位女性老师,只不过就老师年轻漂亮点。

老师原本只是一个代课老师。几年前在落实民办老师政策时,罗盛曾力排众议,让她转了正。做为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后来她和罗盛走得近些,也属自然。

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对于张老师可谓恰如其份。在随后的岁月里,她不止是毫无保留地向罗盛献出了一切,就连罗盛和余教导主任求到她时,她也未加思索地点头应允。

那是个燥热的正午。按照老校长的辩白是:当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后备教案,老师便推门进来了,而且门都未掩。然后就是老师走到老校长身边,就在老校长认为老师有什么问题需要请示时,老师突然伸手撕开自己的上衣,一只白皙肥硕的乳房便喷薄而出。老校长只感到两眼一花,接着耳朵便响起一声凄厉而恐怖地尖叫。余教导主任便冲了进来,老师哭着跑了出去……

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叫听到的人都觉得好笑。但老校长却笑不起来:一遍又一遍的调查举证,使得他身心憔悴,有口难辩,不得不向教委递上辞呈告假还家了。

罗盛自然而然地由第一副校长坐上了校长的宝座。后来,罗盛私下曾向张老师透露,就这样他还在教委主任那花了两千多。

“还楞着干什么,快叫老师们进屋呀!”

“哦……哦……”罗盛微微一怔,收回了思绪。

罗盛现下可没有心情和时间去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乡下人喜欢刨根求源,十五六个人的队伍在罗家大屋绝对是个不小的动静,更何况来的都是些有知识有身份(在乡下,老师可是相当有身份的人)的先生。若在平时,就凭这一点就足以让罗盛家门楣增色一傲众邻。但此刻他却品出一种胆怯,甚至在内心里希望他们的说话声能小一点,而来的时候也千万不要让什么人撞见。

两位校长老师们在罗凤的客套声中鱼贯而入,八仙桌上很快便堆满了礼品,后进来的见放不下,便寻思要拎到罗盛母亲的房间——毕竟是来看望老人。

“伯母还好吧。我们看看去。”

李校长余校长和几个资历老点也不等主人招呼已围着八仙桌坐下,年轻点的碍于礼节可不敢那么张狂。

“伯母还好吧?”几个提着礼品的再次向罗凤询问,意思很明显——不能失了礼数。既然来了,得去见老人一面。

“这……”罗凤迟疑了。

“跟我来吧。”毅然就是半个主人,老师拎着礼品提着长裙就要上楼。

“别上去!”罗凤遽然紧张,声调又尖又细扬起多高;老师那条刚刚踏上台阶的脚在哆嗦了一下后到底收住。

所有人都噤了声,充满疑惑望着罗凤。

“呵呵,对不起。大家随便,大家随便。”罗盛抢上前来,仿佛要接下老师手中的礼品,实则整个身躯都堵在楼道口。“小凤!”他低喝,意思是要小凤沉住气。

“实在不好意思。”罗盛干笑了两声,“医生让不能见生人,怕万一对你们的健康有影响。所以……”

罗盛话未说完,老师已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礼品就落在罗盛的手中,“我们会代你们向母亲问好的,多谢大家了。”

“哦——”到底是李校长反应快,“那就别去烦老人家了。来来,”他向几个手中拎着礼品的年轻人招招手,“将东西放那。”用手往墙角一划,“心意到了就好。罗校长会代你们问候的。”

“……老先生身体好吧?”见几个年轻老师放好礼品,李校长又扯起话题——李校长知道这时候他得来打打圆场,好使气氛不致出现尴尬。

“他呀——”罗凤欲言又止。

“好,好。”罗盛忙不迭地应道。

老先生罗贻雅此时就坐在隔壁的厢房里,但他一直没有应声,更没有出来应付大家,像一段枯朽的树木,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他注定和老妻是对冤家,和儿子是个对头。儿子的诸多行为对他而言,简直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他的这张老脸,在老妻和儿子的一层层盘剥下已然鲜血淋漓白骨森森。但他无法反抗,也不知道如何去反抗。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累了,思想和灵魂都在渐渐背他而去。他已经不再需要那份刻意的修饰和华丽的补丁——哪怕是最完美的补丁。不管这事和他如何密切,他现在只想置身事外。

“哥,是不是……”面对满屋的人,罗凤显得惴惴不安焦灼而惶恐。

“看看,不好意思,天阔地窄。”罗盛无奈地摊开双手“这样吧,后街有个不成样的小餐馆。大家都累了,渴了,我们就上那儿歇歇吧。”

罗盛的心里是巴不得他们立刻撤出这块是非之地。

“也好。”

大家也觉得挤在堂厅里很干嘎,至于罗校长母亲的病情,和他们原本就毫不相干。他们带着礼品大老远来了,罗校长知道了,这就已经够了。剩下的便是研究如何在杯盏交错之中找回一点心理平衡。

“哟——怎么刚来就走哇,连病人都不见一面,就不怕失了礼数?!”

双扇门上斜倚着一位黑黑的精细的女人,一条长腿打横里伸出,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短短的十多天,周勇夫妇回来了。他们是清早在乡里下的长途汽车。回家的这段路,他们竟然走了五六个小时。

德州之行并没有抚平夫妇俩心中的伤痛,周勇甚至觉得那就是他们的一段地狱之旅碎心之痛。

大街上来来往往和玲玲相仿的女孩实在太多了,淑华见一个盯一个,盯得人家孩子心里直发毛。如果光是盯着看看倒也罢了,后来那脚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再后来……

再后来是跟了一个女孩二十米之后,突然上前抱住人家,一边哭喊着玲玲,一边往饮食摊上跑,吓得孩子的母亲追着她一个劲地大喊:“抢孩子啦,有人抢孩子啦!”

连周勇都不得不惊异,那孩子不只是身高发型,就连模样都和玲玲一般无二。但周勇知道,那绝对不是他们的玲玲!

周勇的老俵不得不向人家说尽了好话,在陪了女孩家壹千块钱的惊吓费,缴了派出所壹千块罚款后,将淑华领了回来。

老俵没有说什么,连夜买了两张大客车票,塞在了周勇手里。

此刻,他们就站在自家的三间破瓦房前,虽然刚刚遭受了一场雨水的洗涤,但瓦屋里仍然显得灰蒙。

门前半黄的湿漉漉的枫树叶子杂乱相呈,给人一种痛楚和荒凉的感觉。

周勇扶着淑华在门前站好,掏出钥匙打开锁。

“玲玲!”

随着那声沉闷的开门声,淑华扑进家门。

她看见了玲玲,看见玲玲正站在堂厅的饭桌上张开双臂扑向他们……

没有玲玲!那也不是幻觉,而是墙壁上一块雨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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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罗伟斌外出打工是得到小花允许的。

罗伟斌跟小花提外出打工已经不止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小花却一直放心不下他那份拈花惹草的秉性;但罗伟斌说得趁着身子骨还能动弹出去挣一点——儿子大了,别人家早已楼房小院,就自己那两间破屋,手中那点小钱,只怕儿子连老婆都讨不上。

小花想想也是,但她到底还是不放心花心的丈夫。直到十几天前,儿子在深圳的电子厂需要一名打更的门卫,她这才点头应允。

但小花并非因此就放松警惕,无论睡觉做梦她有一只眼睛都始终是睁着的。当然她的另一只眼睛自然会敌着心中的宿敌——二十年前她手下的败将。

十几天的平静差点使她认为一切都已时过境迁。

一行十五六个人的车队让她嗅出了一丝波动的气息。这波动足以使她产生一种窥探的冲动,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不会轻易放过任何过眼的蛛丝马迹。她悄悄潜伏在罗贻雅家堂厅外墙。

她没有料到那“破鞋”竟然病了,而且还是传染病,挺重的。这倒有点蹊跷——她昨天傍晚在后山曾隐隐看见那“破鞋”打扮得光艳照人般奔向后街。当时只琢磨她是上后街小铺买东西。

她不会一去不返,奔自己的丈夫去了吧?

这念头竟将小花吓了一跳,但她同时宽慰自己:丈夫自有儿子给她严防死守。对于她的命令她也坚信儿子一定会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丈夫稍有风吹草动,儿子自会第一时间通知她。

但她到底放心不下那份疑惑,她必须要弄清楚那“破鞋”现在的真实情形。而要想做到那一点,她唯有舍身而出。

凭借一身气力,小花大可有恃无恐。二十年前的仇恨并没有在她心中磨灭,倒是象河蚌里的珍珠那样随着岁月的磨砺一发清亮逼人。倘若能当着如此众多先生的面稍带羞辱她一下,也算一雪二十年前的夺夫之恨!

“小花嫂子,这些可都是老师,你可不要胡来!”罗盛低喝。

“哟……我说大兄弟,老师们这么大老远的跑来,总得上去看一眼吧。”小花收回长腿,跨前一步。或许小花存心要给这帮人一个下马威,也或许小花只是需要两个见证人;也未见她如何作势,左手已然钳住了余校长的右胳臂,右手似乎很随意地一抓,抓住的却是张老师一头蓬松的长发。

“他们兄妹俩不陪,我陪你们上去!”

体育出身的余校长平日里对付两三个楞头青原非难事,但这回他却感到右胳臂一阵阵火辣辣的,痛入骨髓。连抗拒的念头都不曾产生,任由小花老鹰抓小鸡般拾阶而上。唬得罗盛罗凤一个劲地大喊: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但哪里能近得身去?

老师们全都愕然。

可怜了老师,她哪里受过如此的待遇,在所有的老师面前成了待宰的羔羊,喊出声来便尤为悲切。

“快放开我,快放开我!”

小花全然不顾手中两人的感觉,拖着他们几步蹿上楼,一脚踹开房门。房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她旋即又车转身形踹开另外一个房门……

楼上的三个房间依次被小花踢开,所有房间的床铺均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个人,更见不到罗盛罗凤抱病的母亲。

此时,罗盛罗凤和所有的老师们都拥到了楼上。

“人呢?!”小花厉声喝问。

“关你什么事?你是我们家什么人?!”罗凤拉开拼命的架势扑上前去。

“哟,小妹妹,别不是你妈妈又去偷什么汉子了吧?!”小花顺带将手中的两个人往前一推,挡住罗凤。

“小花,别欺人太甚!我们家也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罗盛怒目圆睁,涨紫着脸,恨不得吃了小花。

“哼哼,姑奶奶才没有那个闲心来管你们这些偷汉子的事!只要那破货……”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姑奶奶不陪你们玩了。”伸手一拨拉人群,如蛇般溜下楼梯。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只要罗贻雅的老婆没有拐上她的老公罗伟斌,那么她今天所有的冲动以后都将成为罗家大屋老少的笑柄!

这个人她小花可丢不起,而更丢不起的是她现在必须要确知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还在儿子的掌控之中。

离家门尚有一步之遥,小花便听见房里的电话铃一阵紧似一阵。

她心中一冽:“不会这么巧吧,不会这么巧的!”然而,那钥匙却始终捅不进去锁孔,急得她恨不能一脚就将那两扇双心门踹开。

门一打开,连挂锁都未取下,小花便跃进房里,抓起电话。

“哪个?”她的心兀自怦怦乱跳。

“妈!伯伯(父亲)跑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颤抖。

“短命的,你别嚇老娘!”

“妈,真的!”

“短命的,攀棺的,你怎么不早点打电话给我哟……”

小花清醒了——儿子当然没有那份胆量同她开这样的玩笑!

“你是么样看的?要你这短命的又有什么用!你告诉我,他是么时候跑的?”她一边骂一边急切地问“你还不快去找!”

“妈,我,我找一天了……”

“啪”电话从小花手中滑落,脑袋嗡的一下便大了。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她一屁股跌坐在地。

“短命的,挨千刀的!这叫老娘怎么过哟!”她用右手拍打着地面,一板一眼地哭了起来。

太阳离八汊湖尚有丈二高度时,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从后山扑下,一眨眼功夫便蹽到了罗谋源家的大墙外。“咝啦”一下刹住。

罗谋源从车里下来,一叉腰,一挺胸,朝门里喊:“我—回—来—了——!”

美华一阵风似地撵出,满脸绽开笑颜。

“回来了?怎样?办成了吗?”

“喏,看看……”罗谋源用手一指身后的轿子“小王,按两声喇叭给她听听。”

车上坐着的年轻司机笑笑。

“咹,咹——”

“哟,别按了,别按了!吓我一跳。我知道这是真的了。死鬼,早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一边责怪一边凑到跟前,虽说那车并非油光锃亮,但红旗标识却十分醒目。便忍不住伸手想去触摸一下。

“别动!”罗谋源有意吓她一下,见她那份惊惶,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事办成了?乖乖,你表姑对你还真不错,还派车给你送回来。”美华很是羡慕。

“派车?”罗谋源笑得有点诡秘,“美华,知道这些天我都忙什么吗?啊,这车,以后就是我们的了。啊,还有小王,”他用手朝司机一指“再以后,啊,你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这……”美华眨巴着双眼,望望车子,望望自己的丈夫——夕阳的映衬下丈夫一脸的喜色对于美华竟然有着痴醉神迷的感觉。“你不会给我演戏吧?”她满腹狐疑。要说有个靠山发财容易,但也不至于这么容易——这才几天?就这么上山西转一圈就能整回一辆车子?

殊不知,红旗轿车并非罗谋源这次山西之行的唯一收获。罗谋源也并不仅仅只收获这么一小点薄利。

没有人会相信天上会掉馅饼,更不会相信那个馅饼正巧会砸到自己的头上。但这回罗谋源实实在在被馅饼砸了个正着。

当七拐八弯的电话打到他家时,任凭别人如何启迪,他都没有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远房亲戚,一个当了市外贸局长的大官表姑。但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顷刻间便帮他理顺了层次,使他不得不承认外贸局长大人就是自己的表姑!

好在表姑不是伸手向他要饭,而是想帮他这个远房的表侄一把。

罗谋源原以为表姑要给他一些塑料袋加工合同,所以,临走时他将塑料袋样品合同之类的东西带得相当充分,等到了地方才知道自己实实在在就是个土包子!目光之短浅脑袋之愚钝,简直就是头猪!

表姑毫不忌讳,开诚布公地说要将手下的一座九层的三星级大酒店卖给他。

初听这话时,罗谋源差点没摔一个筋斗。但表姑接着说,“你放心,不用你掏一分钱。”

表姑说,现在外贸局的境况大不如从前了,手下的企业大多亏损严重,准备转卖一点度度饥荒;自己也老了,再过两年就该退了,所以便想趁自己在位时为老来生活打点保障。一般的人她还不放心,太亲近的上面又盯得紧,所以他这个远房表侄倒成了她眼中的最佳人选。

“当然了,我用不了那么多。三七开,你三我七。”表姑怕他还有啥想法“你别看就三成,只怕你家几辈子都花不完。贷款抵押什么的我都替你办好了,只须签上字,明天到外贸局将投标书递上,然后就安心等着做你的总经理就行了。”

临了,表姑还怕他不明白,又颇为语重心长,“这可真不是一笔小数啊。这一更名就是好几千万的利润!你可别辜负了我哟。”

把个罗谋源喜得恨不得当时就趴在地上给表姑磕上几个响头。

但罗谋源不是三岁孩童,到底没有昏过头。高兴归高兴,高兴过后他仍然保持着清醒——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变相鲸吞国家财产,要是被逮住了……

“要是,要是……”他感到脑袋后有着丝丝凉风。

“你呀,放手去干吧!走的都是正规手续,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你表姑我也不是糊涂人,况且现在这种事实在太多了,真真假假的,没人管没人问,也管不过来也问不过来的!”表姑对她这胆小的侄儿宽厚地笑笑“除非,你对表姑的分成不满意,上……”

“哪能呢,哪能呢。表姑,侄儿多谢您还来不及呢!”

有几个姑娘出于好奇,相拥着出来。见美华在旁边到底没有走到眼前。但美华这回却少有的慷慨,笑着冲姑娘们招手:

“过来,过来看看。红旗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看吧,看吧。”罗谋源将右手不停地挥摆,见小王还坐在车里,忙凑到车窗边“到家了,王师傅,下车进屋吧。”

“嗳。”小王应道。

老队长前脚进门,罗谋源后脚便跟了进去。他是来请老队长上他家吃晚饭的。

“怎样,订了不少合同吧?”接过罗谋源递过来的香烟,老队长心想:这回他的表姑肯定给了他不少塑料合同。妈的,这人要走时也容易。

“还可以,还可以。”罗谋源一个劲地笑。见老队长看都未看便将烟叼到嘴上,便将手中的烟盒在老队长眼前晃了晃“这烟是表姑给的,中华的……呵呵。”他怕老队长不明白,“就是谋勤在刘大福家拿的那个。”

“是嘛?!”老队长忙将烟卷从嘴上拿下,转圈看了又看,又放在鼻子上使劲闻了闻“狗日的,真香!”

“来,我给您点上。”罗谋源掏出打火机“呵呵,人家这玩意有的是。我还带回来几条,等吃完饭,我让美华给您拿上两包,也让您过过瘾。”

但老队长注定没有那个口福,就在他刚将烟卷凑上打火机火焰时,俩个孩子从门外猛地扑到他的身边:

“大爹爹,大爹爹……我爸爸,我爸爸……”

老队长的手一哆嗦,烟卷便折了。

“你爸爸怎么啦?”他直起腰,没好气地嚷嚷“一惊一乍的!”

“我爸……快,快要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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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这一天也许是罗根罗苗记忆以来最幸福的一天。罗谋生没有食言,真的给两个孩子割了一斤肉。

肉是罗庆给买的,由罗根罗苗拎回家;罗庆还顺手塞给了罗苗两根缠着小布花的皮筋。

罗根罗苗几乎是抢着将那一斤肉剁完,罗谋生默默坐在角落里,低垂着头,任由两个孩子将剁得乱七八糟的肉扔进五锅里。

没有人知道罗谋生到底在想什么,抑或是他根本就没有想什么;但有一点却是无可置疑的,两个孩子正在享受着母亲的余泽——这不是惟一却是最后的恩泽!

罗根用水瓢往五锅里舀了满满一瓢水,但罗苗不放心,踮着脚看看,从哥哥手中抢过水瓢又舀了一瓢倒进锅里。

“够了,多了就不好吃了!”罗根一把夺过妹妹手中的水瓢;但他也不放心,伸头朝锅里看看,那水才只小半锅,于是自己忍不住又往锅里添了一瓢。

“够了。够了!”这回轮到罗苗来夺他的水瓢。

“好了。”罗根朝锅里望望,“一个人能有两三碗呢。”

他们没有闻到想象中的肉香,肉在锅中也没有咕噜几下便被他们左一块右一块地分到了两只一字排开的碗中。

罗根在连吞了几口口水后仍然表现出少有的仗义,“你先端!”

罗苗也顾不得谁多谁少,抱起一只碗便往嘴里送。

“唷,烫,太烫。”说是说,嘴却一刻也没停过咀嚼,转着圈跺着脚咧着嘴,肉便实实在在地下去了。

等到他们再次冲向锅台将端子伸向锅里的时候,罗苗猛然想起屋角里的爸爸,“哥,我们把爸爸忘了。”她一把扯住哥哥伸向锅中的手。

“……”罗根傻了,瞟一眼屋角里的爸爸,他竟然感到一丝羞赧——我这做哥哥的怎么把这事忘了,反倒要妹妹来提醒?“还有吧。”连忙将端子插进锅里——他也知道锅里不可能再有哪怕是一根肉丝。

望着只泛着几朵油花的一锅水,罗根本想呵斥妹妹几句,但一想到自己是哥哥,自己也并没有比妹妹少吃一块,到嘴的那句话便被他和着口水吞了回去。

“给爸爸盛碗汤吧。”罗苗拉拉哥哥的破裤衩,轻声道。

罗谋生原本不想去喝那汤,但他没能抵挡住几朵油花的诱惑,终于伸出干枯的双手,颤抖地接过。

他急切地将碗送到嘴边,由于过于迫切那汤便有点荡漾,厚重肮脏的中山服前胸便有了几朵湿漉漉的水印。

一口、两口……他大口地吞咽着,但到底没有喝了那碗汤。

“……拿,拿着……”他嘶嘶地,将碗伸向前方。他感到肠胃正在可怕地蠕动,下面仿佛立即就会喷涌而出,慌得他忙用手去柱墙壁。 

罗苗接过碗,罗根赶紧搀扶起爸爸。

眼见爸爸急促地出了门,佝偻着身子向屋后移动,兄妹俩旋即又抢先锅边。

锅里很快罄尽,兄妹俩在充分享受到这份快餐后,罗根一边摸着鼓胀的肚皮一边迈着小八步转向屋后。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让妹妹提醒,他得去看看上厕所的爸爸。

他望见了厕所一旁蜷缩一团的爸爸,他惊呼。

“罗苗,爸爸摔倒啦,爸爸摔倒啦。”他向爸爸奔去。

老队长见到罗谋生时,罗谋生正走在九泉的路上;只不知他是否仍然那般孱弱,那般无奈,带着一身的病痛全部的绝望。

罗谋源这回和美华表现出少有的慷慨,老队长领着罗根罗苗刚进院门时,他们便明白了那层含意,所以两个孩子双膝刚落地,他便一一搀起;美华从怀中掏出钱来抽出两张塞在了老队长的手心。那话听来也觉得耳顺,“我们没时间帮忙,就麻烦大爹爹了。唉,只是苦了这两个孩子”。

有宾客在场,又趁着那份天外来财的喜气,他们自然知道该怎样为自己抹脂搽粉。

罗谋源今晚的宾客并不多,他本来是要请刘大福、村长、文书和一些有点头面的人,但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村里的头头脑脑只能向他表示改日了。他也准备邀请罗贻雅,毕竟是本村的先生,况且他的客人中还有本村的刘校长,但美华在他耳际嘀咕了几句后,他也只好作罢。当然,除了刘校长他还请来了邻村的李明胜。

李明胜是做饮料生意的,准确地说是生产饮料的。不过谁都知道李明胜那饮料是怎么生产的。

李明胜的庭院里有着一口深井,井里的水清冽而甘甜。早先的李明胜只是跑点小塑料合同,然后拿到罗谋源的塑料厂加工,对付着过点小日子;并不知道自己日夜守着一个聚宝盆而四处要荒。及至有一天电视里正在播出工商部门查处一个用自来水勾兑矿泉水饮料的黑窝点,他才猛地打了个激灵。

“妈的,我家的井水不知比那自来水强几百倍呀!”

这似乎使李明胜醍醐灌顶,又仿佛给了李明胜一只点石成金的手指。起初李明胜还只是偷偷摸摸地小打小敲,只做矿泉水一种营生,但挡不住滚滚财源的引诱;索性在工商部门办了执照注册了商标,大兴土木盖起了厂房添置了机械设备,大张旗鼓地生产起饮料矿泉水。到如今市面上流行什么他就生产什么。不过,李明胜也毫不隐瞒的表明他所注册的商标产品他从未生产过一瓶——很有点“绿林好汉”的气派——单从这点你就不能不佩服他超人的胆略、敏锐地眼光。

眼下,他的工厂已是这个乡镇的支柱企业,每年能上缴国家和乡镇五六十万。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尤其是在这穷乡僻壤。光这点说李明胜是这个乡的功臣一点都不为过,当然,他也时时以功臣自居。

也就是罗谋源两人以前交情甚厚,换作别人,他李明胜绝对不会屈驾光临的。今天的场合李明胜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席,刘校长添列其二。

坐在三席的是一个三十左右,中等身材剃着光头的男人。这是个很特别的男人:一道长长的伤疤从脑门一直蜿蜒蠕动到眼眉,脸上横肉丛生;还有那只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都是齐根而折。

那是两根可圈可点的手指,也是让他扬名立万的手指。在他的手指未断之前,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混混,平日里帮人家赶赶场子,打打架,讨点闲钱。但有一次,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某人因为别人拖欠他一百多万而分文不给时,他主动找上门表达了为其讨债的愿望。

据说当时那个人根本不睬他,却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信誓旦旦地将胸脯擂得山响,最后只好自认晦气打发叫花子似的给了他五百元钱,并没有指望他真的去要债。

但几天后某人却接到了他在外地打来的长途,说已经将欠款打到了他的帐面上,一百多万分文不少,让他查收。

某人只是将信将疑,结果是三天后他真的在信用社查到了那笔拨款,更叫他惊奇的是一百多万一分都不少!

这件事不仅让某人惊讶,连所有听说此事的人都惊奇。直到回来才知道,他当时什么都没有带,除了一把菜刀!

对方的总经理问他凭什么要钱时,他啥话都没有说,“砰”地一声将五指叉出拍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嗖”地从怀里拽出大菜刀,容不得别人的猜想,以雷鸣电闪之势,“啪”无名指一下蹦起老高。

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瞪着一双血红大眼,

“凭这行不行?”

那时节,那位总经理还嘿嘿冷笑“有种的你就再来一下。”

总经理绝对没有料到,他的语音未了,大菜刀又“当”的一下砸了下去。

那根粗短的小指便带着弧线洒着鲜血划过总经理的眼帘。

“还要不要?”他似乎没有看见那咕咕流淌的鲜血,斜着眼歪着脖子喝道。

总经理颤惧了,面色苍白慌忙立起,双手乱摆,“不要了,不要了!”他是恐惧这个蛮汉在剁完了自己的五根手指后,会不会将那把血淋淋的菜刀剁向自己的脖子。

“小田,小田!”他的嗓音又尖又细。

门口立即出现一个姑娘,未进门便“呀”地一声惊叫。

“快,快,快将他们那一百多万拨给他们!”总经理连连挥手,意思让她赶紧去办。

那一次,某人也未吝啬,一下子就给他二十多万。他的声名不胫而走,很快,手下便聚集了二三十人。

每每有点场合,这断指壮举便成了他必不可少的呈述。

他手下的那些人大都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之辈,专以帮人讨债,给人打场子收租生存。罗谋源曾因为债务的事找过他两次。就罗谋源看来,这个人却很仗义,对他也从未狮子大张口。

刘校长和李明胜自然都认识,他就是一般人从不敢招惹的赵铁蛋,人称“赵大”。

罗谋源和司机小王就坐在四席。

或许是听不懂叽哩哇啦的方言,或许是经过长途颠簸确实困了,小王滴酒未沾,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去休息了。

但剩下的四个人酒也喝得并不舒畅。

四个身份地位各异的男人一时似乎很难找到共同点。酒在罗谋源依次敬了一圈后,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到底赵大是在市面上混的,又因为四人中自己的年龄最小,他在清了两下嗓子后举起了酒杯。

“刘校长,您是知识人,我赵大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但我最敬重知识人,最敬重老师。我这第一杯酒就敬您了。”

立身而起,双手举杯齐眉,一饮而尽,向刘校长及罗谋源他们亮亮杯底。

“呃,呃。不敢当,不敢当。快请坐,请坐。”刘校长慌忙奉杯恭立,倾杯而尽,同时也不忘向对方亮亮酒杯——丝毫不敢怠慢。他清楚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不投机,惹他性起,这种人便会立马翻脸无情的。他隐隐有点懊悔:早知道是他们自己就不应该来。

“快请坐,快请坐。”刘校长见赵大屁股落在椅子里,自己方才谦恭地坐下。

李明胜似乎是个局外人,倚身躺在椅子里,叉着手,冷眼静观。

“来,李老板,我赵大也陪你喝一盅。”在吞咽下一口菜,罗谋源又将酒杯倒满后,赵大向李明胜举起了酒杯,但这次他没有站起来,只是象征性地欠了欠身。

“呵呵,你们早就得喝一盅了。以后有啥事也好互相关照一点。”有人主动,罗谋源也有了几分亢奋,站起,“刘校长,来,我们也来个双的!”酒杯便向刘校长伸去。

“放下,放下。要喝和他们喝去!”李明胜一动不动,甚至连眼角都未瞟一下,右手随意一划拉。

“哈哈,李老板今天怎么了?不会是在家受了嫂夫人的约法三章吧!”罗谋源将伸向刘校长的酒杯收了回来,打趣道。

“李老板,是不是我没有站起来呀。来,给个面子,我双手了。”赵大心里便有点恼火——李明胜你好大的架子——但脸上却堆满了笑容,站起身双手捧杯伸到李明胜面前。

赵大虽说蛮横惯了,但他也并非是个无事找事的主,也知道得分清场合,尤其是象李明胜这种财大气粗身后还有撑腰的主。

“你嫂子?她能管得了我?!”李明胜自己都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你赵大在别人面前无赖惯了,在我李明胜看来你就是一个混混。第一杯不敬我也就算了,你他妈的竟然连站都不站一下,倒对那个穷酸毕恭毕敬!

“呵呵。看看,赵大都站起来了,李老板你就喝了这盅酒吧。”刘校长也立身力劝。

“就是,就是嘛。”罗谋源只好紧跟附和。

“酒当然要喝,”李明胜坐正身板“来,”他抓起酒杯,“刘校长,这杯酒我就敬你了。”一抬手,一仰脖,“嗞溜”那酒便进了腹。

刘校长和罗谋源傻了,他们都没有想到李明胜会来这一手,如此场合如此氛围公然和赵大叫板。

更出乎他们意外的是,赵大一声不吭的收回酒杯,坐回椅子里,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

“赵大,赵大!”罗谋源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连忙用手去按赵大那只拿手机的手,“你们都是我请来的客人,给我点面子,别乱来!”

“是呀,都别误会,都别误会!”刘校长也不希望硝烟四起。

“呵呵,罗大哥,没事!酒喝多了,让两个兄弟来接我回去。”赵大推开罗谋源的手,从椅子中站起,离开了桌席。

“让他打!”李明胜一副奉陪到底的样子。

“打什么呀?”美华捧着砂锅从厨房出来“整只小鸡炖的。来,快趁热喝。”她将砂锅放在桌中央。

“小胡,我,你大哥。我在罗家大屋谋源大哥家,你和小二子过来接我一下。”说完,赵大“啪”地一下将手机丢在桌面上,坐回椅子里,“嫂子,我来喝汤。”

“来,来,都来喝,都来喝。”罗谋源猜不透赵大葫芦里卖什么药,说不定赵大真的是看了他的薄面,也说不准赵大是真的怕招惹李明胜。

“喝,喝。”刘校长也拿起汤勺紧着让了一圈。

李明胜依然依靠在座椅里,不言不语。

罗谋源这个别扭!心里话,你李明胜也太不识好歹了,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嘛。怎么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呢?想当年……

别扭归别扭,脸上笑容可一点都不少,“来,李老板,尝尝你嫂子做的怎样?”

“人家李老板什么口头没有吃过?!只怕我做的不合他的意。”美华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客套一句,又转身忙她的去了。

“李老板,酒不喝也就罢了。这汤……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是不是来一口?”赵大笑嘻嘻的,一边喝得滋溜乱响,一边望着李明胜。那模样任谁也瞧不出恭敬,有的只是嬉虐和不屑。

“你赵大是什么东西?”李明胜猛地端正身形,“敢对我吆三喝四?”

“啪!”

赵大左手“啪”地一下拍在桌上,“噌”地站起,两根断指旁的青筋兴奋地跳跃。

“你李明胜又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老子面前猪鼻子插葱,给脸不要脸!”

“赵大!”谋源赶紧上前来按赵大。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刘校长亦忙打圆场。

“哟,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好好吃饭。不会是我做的不合口吧。大老爷们,快喝酒,多吃菜。”拍桌声将美华吓了一跳,她小跑出来。这俩人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可千万别在家打起来。

“嫂子,没有事,你到一边去。等会儿别磕着碰着你。”赵大对着美华笑笑,转过脸。

“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别以为老子不敢碰你!”赵大咬牙切齿。脑门上的那条刀疤也蠢蠢欲动。

“哎呀,都消消火,消消火!”见两人认起真来,美华慌了;拉拉这个拽拽那个。

“来,抽支烟,坐下谈,坐下谈。”罗谋源一个劲地让烟,但俩人谁都没有接。

罗谋源这个气呀——我这是干啥,好心好意地请你们吃饭,你们可好,在这叫上劲了。这不是存心出我的洋相打我的耳光!

“你上楼歇着去!”他对老婆低喝,他也不想老婆有个闪失。今晚这场争斗既然不可避免,那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冷静,冷静。”急得刘校长一个劲地在旁边打着手势叫喊。但他却不敢上前,两个男人一旦出手,最容易受伤的怕就是他这小身板了。然而,他喊的过于节奏,那情景好像是给俩人加油助威。

“千万别打架,千万别打架!求求你们了。”美华脸都变了。

“叫你上楼去!听着没有!”罗谋源厉声喝道,意思很明显,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去。

“李明胜,别以为你有俩臭钱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老子是什么东西?老子是什么东西!?老子明码标价,刀口上舔血做营生,行得端,坐得正!你他妈的能说你那钱来得干净?不他妈伤天害理?!”赵大不断地敲击着桌面。

换了第二个人都不会将这段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毫无惭愧,这刀口舔血也不知道算哪门行当,能行得端坐得正。

“我堂堂企业,国家商标注册,县级利税大户!又有什么行不端坐不正的?!”李明胜竟也说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国家注册?利税大户?你他妈哪文钱不是昧良心钱,哪块钱不是伤天害理,缺德加冒烟捞的?哪块钱不是你井水加糖精整出来的?!”

“你有能耐你可以告去呀!去呀!你知不知道我给多少人提供了就业机会,又为地方财政增加了多少收入!”李明胜也连连敲击着桌面,慷慨激昂。无论是县里乡里,现时的李明胜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倘若没有这一点,他知道,对面的那个秃子早已大耳光抡了过来。

“哈哈……告你?你他妈当老子是小孩?去做那没用的屁事!”赵大猛地止住狂笑,将那长长的尾音突然扼住,一张满是横肉的脸猛地凑到李明胜面前。

“知不知道,老子现在很乖。老子知道你和他妈的派出所走得很近。要是以前,老子早就给你一刀子。但现在老子不会。嘿嘿……监狱里可没有外面好玩!”

“知道厉害就赶紧给我滚!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的。”李明胜见赵大如此示弱,更加激发了斗志。

“老子会滚的。听听,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屋里的人全都静了下来,他们果然听到了摩托车由远而近的声音。

“赵大,你不要在我家胡来!”

谋源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一伙亡命之徒,保不准就会做出事来。

“李明胜,老子不做赔本的买卖。”赵大上前轻轻拍拍李明胜胖乎乎的脸,“回去告诉你家老婆和你家姑娘,让他们捏紧自己的裤腰带,别哪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掉了下来!”说完,头也不回,就往门外走。

“回来!”

就在赵大一只脚刚要踏出门外时,李明胜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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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李明胜不得不为他的傲慢买单,换句话说,他是不得不为老婆和闺女的裤腰带买份保险。这保险的价码大得出奇——二十万。而这还是看了罗谋源的“面子”。

李明胜只能忍痛割爱。他李明胜绝对是个“名望”之人,倘若自己的妻子或者女儿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腰带尽断,内衣滑落……这种结果自然不可想象。

然而,拿出二十万并不标明他李明胜就偃旗息鼓自甘人下;所以,下一次,赵大在帮人打场子时,便“恰巧”被派出所撞了正着。在一片严打声中,新帐旧债便来了一个汇总,终于使他进了自己不愿进的那个天地。

罗谋生草草葬在了后山的荒岗上。

老队长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老伴给两个孩子送去一脸盆大米。

老伴端着大米就要出门时,到底又忍不住折了回来,将墙壁上只剩下两刀的腊肉,拣好一点的取下一刀。

腊肉大米并没能给罗根罗苗带来一丝的欢乐。爸爸一死,罗根猛然惊觉自己成了一个大人,一个足以能够支撑门户抚养小妹的男人!

他的眼前浮现出哑巴娘临别时的那一幕,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在哑巴娘的心目中,早已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

肩上便沉甸甸的,胸脯却挺了起来——他必须要担起这个家的全部,他必须让这个家象别人的家一样:有衣穿,有肉吃,让日渐长大的妹妹也能有个漂亮的发卡。

送走大奶奶(老队长的老伴),罗根第一个动作便是将妹妹拉到自己身旁,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你以后在家看门,明天哥哥就出门打工去!”

“……哥哥,你上哪儿?能找到事吗?”罗苗疑惑。或许她在想,就哥哥那小身材,他能干什么?有谁能找他干活呀?

“……你放心,真不行的话,哥哥就是拣破烂卖也要把你养活!”他双手把着妹妹的双肩,注视着妹妹,一脸庄重。

“…那,大爹爹他们不管我们了吗?”罗苗扑闪着她的一双大眼。

“……罗苗,我们大了,不能老靠人家给(接济)!知道吗?你在家看门,我出去给家里挣钱。哥哥要让你天天吃上饭,吃上肉。”

“哥,我也要跟你去!”罗苗哭着扑进哥哥的怀里。

“不行!”罗根轻拍着妹妹的头发,断然拒绝,“你太小,会连累哥哥的。听话,呆在家里,哥哥会给你挣老多老多钱的……”

“不,哥哥,我怕!我要跟你走!”罗苗仰起泪脸,“哥,别扔下我,我一个人在家会饿死的!哥哥,我要跟你去,别扔下我。我会听话的,我真的不想死!”

“也好。”罗根用手擦着妹妹脸上的泪水,“不哭,我们都是大人了。大人都不哭。咹。”

“嗯,哥,那你是答应带我了?”罗苗点点头,止住哭泣。

“哥哥不会丢下你,我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

“可……哥哥,我,我想活着!”

“大孬子,我是说以后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

“那——我们现在就走?”听哥哥如此一说,罗苗又恢复了孩子的天性,露出了亮灿灿的笑脸。

“不行。罗苗你真孬,要是大爹爹他们碰上了,就不让我们走了。”

“那……”

“来,我们多煮点饭,把肉也烧了。”罗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腊肉,“等吃饱了,到了晚上再悄悄地走。”

罗根罗苗放开肚皮也没有吃了一锅的饭,还是罗根有主意,从家中找到一块旧布,将剩下的饭全部团成团,放在布里包好。

“路上还可以再吃。”他很为自己的聪明而兴奋,“电视里都这样。”他说的是古代行者的干粮,同时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壮士出征的豪迈。

夜深人静,只有微风在八汊湖的梦幻中呢喃时,两个幼小的身躯,猫着腰、摒着气绕开大枫树,蹑手蹑脚地溜出了罗家大屋。

“罗根罗苗是不是跑了?”老队长正准备吃早饭时,老伴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手臂上还挎着一篮青菜。

“大清早的,什么跑了?”老队长颇为不满老伴的惊慌。在他眼里,妇人都是靠直觉和敏感行事,她们无须太多的思维。“怕是又上哪儿疯去了,都是孩子。”他一眼瞟见老伴胳膊上的菜篮,“你把那菜搁他家不就完了,拎来拎去的干什么?”

“我不知道搁那?”这回轮到老伴来脾气了,“就你知道?!你还是自己看看去!”她气鼓鼓地将菜篮扔在墙边,一脸不高兴地坐到桌边。

老队长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放下刚端起的早饭,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两扇门就这样敞着,破米筛上蒙一块塑料皮的“锅盖”被扔在地上,锅里还有零星没有盛干净的饭粒,屋里、锅台上一片凌乱。摸摸灶台,看看锅洞,冰冷冰冷的。

“我日他娘的!你这个狗日的!你这两个大孬子!”老队长抬起脚,朝着那只破“锅盖”狠狠地踢去。

程敬出门了。他挑着一担箩筐,拿着一个用八号铁丝做的钳子便上了路。

程敬尚未开口同母亲商议,母亲便打断了他的话,

“去吧,双抢还早。我没事。”老人叹了口气,“今年雨水好,老天保佑。你就放心去吧。挣一个是一个,我们不能老欠着人家的钱不还。”

“妈,我知道。只是您一个人……”

“我没事,我还能动。”母亲宽慰他。

临行前,程敬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表达对母亲的愧疚和歉意。

“双抢我早点回来。”

“去吧,去吧。”老人未等儿子起身便车身进了厨房;她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眼窝里悄然渗出的两行浊泪。

罗谋源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处理厂里的一些债权债务。他想在全家去山西前将一切事物处理完毕,特别是那些以前被他视为宝贝,现今视为一堆废铁的塑料加工机器。但表姑催得挺急,他只好先将美华丢在家中处理善后。

但他注定不会没声没息地离开罗家大屋。既然他罗谋源时来运转吉星高照,他没有理由不风光一把。他要给罗家大屋乃至十里八乡一个别开生面的告别仪式,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象。

他请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然后遍请亲朋。和罗贻强不同的是,他还雇了十个专门做饭的妇女,不管是本屋的外屋的本村的外村的,只要是来看戏的,就可以在他罗谋源家随便地吃饭喝酒抽烟听戏。

由于人多,有点声望沾点亲戚的便都坐到了罗谋源的家中。那些平常的乡亲,便只能将酒桌摆到了院子外。

整整三天,罗家大屋变成了车水马龙,比赶集还热闹;大枫树下的香火也比平日里旺了几分,烧了香、磕了头;许了愿,顺便去听一场大戏,还顺带揩一次荤——这样的好事自然不多——到了后来,便有那碗不够用的,菜不够吃的,酒不够喝的,于是便就又有了那骂娘的,摔碗的;也有那平日里有些小疙瘩的,抵上面,喝着不花钱的酒,便眼也红了,嗓音也高了,脖子也硬了……但罗谋源还是高兴,用他的话说,这才叫热闹,这才够气势。

但也并非就完美无缺,最大的缺憾就是罗贻强没有回来。

说罗谋源和罗贻强两家是生死对头一点不假。罗家大屋的老老少少都知道。

八几年,罗谋源和罗贻强还十分友好,他们的父亲虽辈分有殊,但也走得相当亲密。

那一年,罗谋源的父亲罗贻财,罗贻强的父亲罗翼富,合伙在江南办了个鲜蘑养殖基地,共同投资了十多万,在当时也是轰动乡邻的一件头等大事。就在罗贻财对未来充满憧憬充满希望的时候,罗翼富趁罗贻财回家之际,偷偷将养殖场以二十万的价格兑给了别人。然后携款而走,从此销声匿迹。

罗贻财整整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窥探到了罗翼富的行踪。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这个血性汉子手持杀猪尖刀,悄悄摸进了罗翼富的出租屋。

老人说,罗翼富被罗贻财扎成了马蜂窝。

但没有人同情罗翼富,倒是可怜起罗贻财来。

“这个大孬子,钱没要到一分,和那种人一命抵一命,多不值!”

罗谋源和罗贻强这些年虽说相安无事,但骨头缝里却都在较着劲。

苍天有眼,总算也让他罗谋源鸿运当头,不再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

“罗贻强,我罗谋源会有机会让你见识的!”他在心里喊。

殊不知,这注定将成为他终生的缺憾,就像他们的父辈注定是一对生死对头。

罗贻强已然出事了!

除了程敬七十多岁的老母,珠子是罗家大屋唯一既没有去罗谋源家吃饭,又没有去看戏的人。当罗家大屋的老老少少沉浸在那份黄梅戏的清韵中,珠子却将自己硬硬地同那份喧闹撕开。

锣鼓和着欢笑,一波波冲击着罗家大屋的夜空。

俩儿子睡了。儿子也喜欢热闹,但今天晚上他们显得格外乖巧,胡乱地扒完晚饭写完作业,便悄悄上了床。

小儿子罗泰在吃晚饭前被珠子狠狠揍了一顿,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儿子罗祥向她告了密。

她清楚那不是罗泰的错,也不是罗祥的错。但她的巴掌仍然结结实实地打在小儿子的屁股上。

打得她的心尖都痛,撕心裂肺地痛。打得罗泰哭,她也哭,哭得昏天黑地。

她没有想到罗泰会如此地不争气,这要是让别人知道,她珠子的那张脸得往哪儿放哦。

罗谋源派人来喊她一家人吃饭时,她没去。但她并没有阻止两个儿子去。她甚至希望两个儿子能藉此解解馋。端午节就没有买肉给他们吃了;孩子们正长身体,能打一次牙祭也是好事。但她没有特别授意,也没有任何暗示。

俩儿子却表现出少有的男子汉风范,母亲不去,他们也不去。虽然她发现小儿子罗泰几次用舌头舔着嘴唇。

就在她暗暗为两个儿子具有他们父亲一样的刚性而高兴时,却发生了这么一件让她颜面扫地难以启齿的事。

放学时,罗泰是被罗祥硬拽着回来的。

罗祥说,他发现弟弟在塘边洗一块大骨头,那骨头上还有不少没有啃尽的肉。

珠子震惊了,她一把拽过罗泰。

“我没有!妈妈,我没有!”也许是因为害怕妈妈随之而来的惩罚,罗泰咧嘴哭了。

“到底有没有?”珠子的巴掌抡起多高,但没有落下。

“妈妈别打!妈妈别打!”罗泰缩作了一团。

“到底有没有?!”珠子又气又急。

“我只是拿着玩的。”

“啪!”珠子的巴掌已经扇在了罗泰的屁股上。

“短命的!好吃的!你怎么能这样?!我平时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你这个没出息的,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珠子哭了,手上却一刻也不松懈。

“妈妈,别打了。妈妈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好妈妈,饶了我吧!”罗泰哭得哽咽,嘴里不住声地求饶。

“妈妈,别打了。”罗祥上前拉住珠子的手,“这不能怪弟弟,我们都老长时间没有吃肉了。”罗祥哭着央求母亲。

珠子抡在空中的手顿住了。是的,她也记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肉了,还是过年吃的吧?

心里就荡起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她怎么能责怪如此年幼的孩子呢?

“短命的,你怎么就不能给妈妈争口气哦。”哭声中透出对儿子极大的失望!

“妈,我错了,我改!我真的改,您别哭了。”罗泰见母亲哭得伤心,顾不上自己屁股上的疼痛,摇晃着母亲的胳膊,“妈,”他止住抽泣,“我、我其实并不想吃,我、我只是管不住自己”,他的喉咙咕咚一下,咽下一口口水,“我只是想舔那么一下。就一下。……就被哥哥给撞上了。”罗泰小心翼翼地解释。

“儿子!”珠子猛地搂住罗泰,“是妈妈错了。妈妈明天就给你们买肉吃!”珠子禁不住泪水四溢,她用下巴摩擦着儿子的头发,“明天就买。”

“不用了,妈妈,我现在真的不想吃了。”罗泰扬起脸,“那要很多钱的,我们家又没有一个会挣钱的。”

“弟弟,进屋!别惹妈妈生气。”罗祥拉过罗泰,“等哥哥长大了,挣钱给你买老多老多肉吃。”

“好。……哥哥……那还得过几年呀?”弟弟的眼里充满神往。

“快了,快了!”罗祥信心十足。

“可是……妈妈,你也出去打工罢。人家出去打工都能挣老多老多钱回来”。罗泰又缠住珠子。

“弟弟!”

“哥,我不是想吃肉。我就是想早点把家里的债还上……妈,没有债,走路都能挺起胸来呢。”罗泰向珠子做了一个挺胸的动作。

珠子的泪水化作了倾盆——儿子真的长大了,谁说他才十岁!

儿子睡了,睡梦中还不断咂吧着嘴巴。他是否梦见了那块带肉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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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周昌久提着两样糕点上罗庆家时,正赶上老人吃完晚饭准备赶往罗谋源那里看戏。

象以往每次那样,周昌久从外面回来都要带一两样时兴糕点给老人尝尝鲜。

“老爹爹,急什么。”周昌久顺手将糕点放在破桌上,“开戏还早呢。”

“没事(不急),没事。哎,又给我买什么呀,花许多钱!下次别买了。”老人并没有谦让,他知道和周昌久用不着这一套。他担心的是去晚了,看戏就找不着座了。

但周昌久一点也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

一开始的谈话还显得有头有绪,周昌久在简单地问了一些老人的饮食起居之类的家常,话题便迅速地转到了哑巴和谋生身上。

随着话题的深化,俩人的情绪越来越对立。

“不管怎么讲,老爹爹,你还是不该帮谋生去卖哑巴。这可是贩卖人口,是违法的!”周昌久向老人递过一枝烟。

罗庆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帮忙倒落下埋怨。而埋怨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贯看重,认为有正义有道德有同情心的周昌久!而且,还一下子便给他上升到违法的高度。他似乎受到了污辱。他甚至想像着周昌久是不是把他看成了一个乘机渔利落井下石的人。所以,那烟也便没接,声音却高了,“你这孩子,我帮着卖她?我要不帮,说不准她现在已经饿死了!”他用竹杖连连柱地。

“老爹爹,怎不能把她卖了叫帮她吧。日子不能过,我们可以想办法去帮帮她。”

“想办法?候(等)你想办法那人就已经上山了(死了)。谋生现在差不多都化了。两个大孬子也不知跑到哪了。想办法?这么多年怎么都不想办法?…哦,现在哑巴卖了,你要来想办法了……”

或许老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久昌呀,我知道你也没少帮他们,可光靠你一个人,能养活他们一家?能让谋生活回来?总得有人给她一口饭吃吧。”

罗庆喘了喘气。

“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我会去作这孽?总不能看着她饿死吧?她有口饭吃,谋生又能换回俩钱,你说,我这又是犯了哪门子法?”老人越说越愤慨。

“老爹爹,你歇会儿。你听我慢慢说。我们先不说犯不犯法,你先告诉我哑巴卖到哪儿了?”周昌久将烟硬塞到老人手里,将火点上。

“卖到哪儿了?你还能将她赎回来呀?”老人长吸了口烟,那口气却还没有顺过来。

“我们得把她找回来!然后,将罗根罗苗也找回来。老爹爹,总不能眼看着他们这一家子就这么完了呀!”

“找?找?你上哪儿找?!我可不知道她被卖到哪儿了。”

“老爹爹,这是给你的二百块钱。”周昌久从怀中掏出二百块钱放在桌上。

“干什么?”老人警惕了,瞪圆了一双混浊的眼睛。

“你把那二十块钱给我,然后告诉我哑巴卖到哪儿了,这事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我……”老人禁不住浑身颤抖,嘴里的香烟掉了下来,举起手中的竹棍,“我打死你这狗日的!你……你把老爹爹当成什么人!”那竹杖便下去了。

“老爹爹,不是的!我不是那意思。”周昌久慌忙用胳膊护住脑袋,连声解释。

老人到底没有来第二下,气吁吁地坐下。

“你这狗日的,你成心想气死你老爹爹呀。就你是英雄,就你能帮助人。你老爹爹帮人一把就犯法了?就是想人家钱了?”

“不是的,老爹爹,你听我说。”

“说个屁!”罗庆用竹杖重重敲击着地面,“你这狗日的,你把钱赶紧给我装起来!那糕点你也给我拿回去!老爹爹我是恶人,吃不得你的糕点。”

“老爹爹……”

“你走不走……”老人又举起了竹杖,“赶紧给我拿走!快点!”

“好,我走……”周昌久知道老人的脾气,今晚自己的方法欠妥,又把事情给弄砸了,“钱我收了,糕点还是留下吧。”

“你,你这个狗日的,你,你拿走!”

周昌久知道再说亦无益,无奈地拎起糕点。

“再别进我的门!”老人冲着周昌久的背影扯着嗓子喊。

被周昌久这么一闹,罗庆对看戏竟也失去了兴致。但当锣鼓一响,二胡一板一眼地拉开时,他又忍不住柱着竹杖出了门——今晚是最后一场,只怕是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了。

罗庆尚未到罗谋源家眼前,远远就看见有几辆车从后山转了过来。雪白的灯柱刺破罗家大院墨黑的上空,将原本混浊微微腥臭的空气又搅起层层涟漪。

“看戏的人真不少,这一夜了还有开车来看的。”老人心急,脚下更不敢放松。人一多,吵吵闹闹的,只怕到时连听都听不真亮了。都是昌久这狗日的害的。

但老人马上就觉出有点不对劲,三辆车不关是前面有灯,车顶上还有一闪一闪亮着红蓝的灯。

“狗日的!警车呀!谁惹事了?”

罗庆心里咯噔一下,狗日的周昌久,别不是报了公安来抓我吧?

吓得老人打住了脚步,扭头就要往回跑。

但那灯光并没有追上来,而且一拐弯,向着周昌久家的方向奔去。

“不好啦,有人来抓周昌久啦!快去拦拦啦!”罗庆怦然省悟,尖起嗓子,拼尽全力大喊。

车灯下,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马所长似乎很得意。他清了清嗓子,抄起手中的喇叭,

“乡亲们,安静,安静!”

马所长是新上任的派出所所长,自己刚上任便赶上了周昌久这个案子,无疑是领导给了他一个立功表白的绝妙机会。根据他们的布署,既然周昌久回来了,刘谋源家也唱起了“堂会”,他们正好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当着所有乡亲们的面,一举打掉周昌久的嚣张气焰,也好收到杀一敬百的功效。现在乡亲们不请自到,倒省了他们许多不必要的开场白。

“你们不能抓他!你们凭什么抓他?!他没有犯法!”

周昌久被两个民警推到马所长跟前。他的头发有点凌乱,上身的短袖汗衫也不整齐,下身是一条宽松的短裤。也许他曾穿着拖鞋,但现在他就那么大赤脚地站在那里,手中的手铐在车灯的照射下发出阴森森的光泽。紧绷的嘴角上标注着无以名状的愤怒和不屈。宝莲就跟在他的身后,边哭边喊边用手扒拉着推搡周昌久的俩民警。

老队长没有去凑那份热闹。黄梅戏他喜欢听,乱哄哄的场面他却受不了。真要去了,只怕连一句半句都听不清。

老伴却突然凑到他的身边,用手推推他,“听听,听听,外面好像出了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老队长一下坐了起来,隐隐约约,他似乎也听到了一阵骚动。

“把电视闭了。”

老伴连忙关了电视,俩人都屏住呼吸竖起了双耳。

“嗟,好像有人在用大喇叭喊什么。”老伴轻声道。

“我去看看!”老队长放心不下,爬起来。

“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其实老队长是担心罗谋源家看戏的人打了起来,怕万一磕着碰着她,“这个罗谋源,看有几个钱把他烧的。拿充电灯给我。”

“……乡亲们,这就是你们某些人崇拜的周昌久!他采取威胁,要挟,恫吓等手段,从我的前任手中敲诈勒索了一千块国家财产……”

“有这事?”

“真有这事?”

“不会吧?”

人群中有人唏嘘。

“乡亲们,周昌久自诩懂得法律,但他却知情不举,利用我上任的一点过失而趁机敲诈。经过我们大量的调查取证,在证据确凿事实充分的情况下,今天晚上我们派出所会同县检察法院的有关领导,对周昌久实施逮捕。同时,借此机会,我们希望广大乡亲,以此人为鉴,做一个遵纪守法的村民……”

乖乖,这来头真不小,抓一个周昌久竟然惊动了县检察院和法院的头头,老队长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阵式,只怕昌久这次是抓定了。

唉,昌久啊,你一个平头百姓,能狠过那当官的?!

“乡亲们,不要听他们胡说!我周昌久是清白的!”

“清白?”马所长嘿嘿冷笑,“你用什么来证明你的清白?乡亲们,我们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周昌久死到临头,还拒不认罪。简直是罪大恶极!”

“我证明!我能证明!”喊话的是个女人。她从人群中推出一个精细的汉子,那是她的男人——罗谋勤。

“我们能证明!”张玉兰又推了一把罗谋勤,“你说呀,人家可是为的你呀。”

“我也能证明!”

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他拄着竹杖努力地从人群中挤到前面。

“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我敢用我这条老命来担保他是清白的!”老人向着马所长,将胸脯拍得山响。

“玉兰,求求你们,帮忙去救救老周!他那可是为了你们家呀。”宝莲就像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不放。

“嫂子,你放心,我们不会昧着良心让大哥受罪的。”玉兰哭了。

“老爹爹,谢谢您!谢谢您来救我们家老周。”

“我不来谁来!”

“老人家,您这一大把年纪就别羼合和这件事了,还是回家睡觉去吧。人太多,一会儿怕挤着您。”马所长好像对罗庆老人的安危很是担心。

“一大把年纪怎么啦?一大把年纪就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抓人?”老人手中的竹杖不断敲击着地面。

“你们是谁?”马所长没有再理会罗庆,转身向张玉兰他们厉喝。这可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凭感觉他知道她是谁。但马所长不想节外生枝,尤其是今晚。

“快说呀。”张玉兰又推了一把丈夫。

“马,马所长,”罗谋勤终于开口,“钱,不是周昌久拿的!是我们!”

“哦?……”马所长重重嗯了一声,“钱是你们拿的,那么说是你们敲诈了冯所长?”他的双眼紧盯着罗谋勤,泛着寒光。

“不是,不是的!”罗谋勤急得双手直摇。那双眼睛使他从心底泛起寒意。燥热的夏夜里他还是打了一个寒颤,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这就对了。钱是他周昌久勒索的,和你们无关!至于他将钱又给了谁,我们并不关心,知道吗?”马所长恶狠狠地说。

“钱是我要的,条子也是我打的!要抓人你们也得抓我!”张玉兰将丈夫扒拉到一边,向马所长伸出双手。她恨自己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窝囊废,还要去杀刘大福,我呸!她在心里呸了一口。

“你要的?呵呵,人家都说英雄救美,看来世道真变了,改成美人救英雄了!哼哼,你算什么东西?知道吗?法律是讲证据的,光说不行!”

“我能证明!”老队长终于忍不住了,挤了过来,“那天,我也在场!”

“呵呵,这位是罗队长吧。罗队长,您是老队长、老党员了,您不会认为自己是从犯吧。您要知道,协助周昌久敲诈勒索冯所长那是什么后果!”

从犯?老队长傻了,如果这帮狗东西真要将自己列作从犯……他仿佛看见那阴森森的手铐正戴在自己的手脖上——是的,他们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墨黑的夜空,隐隐有一道闪电划过,瞬息,又划过一道更长更亮的闪电。

“要下雨了,我们得撤。”马所长向身边的两个民警挥挥手。

两个民警立即推着周昌久向警车移去。

“老周,老周!”宝莲吓坏了,一面喊着老周一面哭着向大家大声求救,“求求大家,救救我们家老周!求求你们了!我们家老周是清白的。老周帮助过不少人了。求求你们!”眼见他们将周昌久推进警车了,她恨不能给大伙儿跪下。

“这是什么世道呀?乡亲们,派出所打了人,赔了点钱,怎么能反过来倒打一耙,说人家是敲诈呀?!”老人流泪了。

“乡亲们,不能就这样让他们将昌久带走了呀!昌久抓走了,以后还能有谁敢给你们说话呀。求求大家,快为昌久说句话吧!”罗庆向着大家一个劲地作揖。

闪电伴随着惊雷,滚滚而至。

“不能让他们把昌久带走!”老队长也从恍惚中猛然惊醒,再也顾不得从犯不从犯的了,直觉告诉他,必须得留下昌久。

“快,快截住他们!”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截住他们,周昌久是好人!”

思想的火种一旦点燃,立即便汹涌澎湃。

人群如同决堤的山洪,瞬间将三辆车子围在中间。

“乡亲们,乡亲们,”马所长急了,拿着大喇叭一个劲地喊,“你们可千万不要上了某些人的当。逮捕周昌久,是由上级部门作出的决定;周昌久犯了法,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大家请回吧,请回吧。”

“周大哥是为老百姓说话,你们不应该抓他!”张玉兰挺身而出。

一个瘦弱的女子,在道义和良知的召唤下,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怯弱和恐惧,她只有一个愿望——拼尽全力,来救下自己家中的恩人。

“对,不能抓他!”

“放了周昌久!放了周昌久!”

人们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同仇敌忾,高举双臂大声疾呼,滚滚声浪盖过了隆隆的雷声。他们在一步步地向警车逼近。

马所长惶恐了。他返身快步走到一辆标有“检察”的小车前,跟里面的人嘀咕了一阵后,跑到派出所那辆面包车前,迅速爬上了车顶。

“乡亲们,乡亲们,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你们必须立即停止围攻,否则的话,一切后果都由你们自己承担!”

“乡亲们,别听他的!冲上去,救下周昌久!”罗庆老人高举竹杖,像高举一面旗帜,“快冲啊!”

“砰!”

“轰隆隆……”

一声清脆的枪响,紧接着是一声长长拖着铿锵尾音的惊雷,大雨瓢泼而下。

人们怔住了,本能地收住了脚步。

雨中,马所长立在车顶,左手持着喇叭,右手高举手枪,在闪电中,尤如鬼魅狰狞。

不知是枪声,还是那声雷声,还或许是年老力衰过于激动,罗庆颤了一下,双手抱着竹杖,那腿便渐渐弯了下去,“扑通”他跪了下来。

“求求你们,放了他吧!他真的是好人!”他索性扔了竹杖,趴在地上,向着车上的马所长,砰砰磕起头来。

“求你们了!”张玉兰也跟着跪下了,她哭着喊,“你们不能抓他,你们抓我吧。”

“扑通”宝莲也跪下了。

“求求所长,我们家老周真的没有做犯法的事。”

“乡亲们,我们都来向所长求情,让他们放了昌久吧。”“扑通”老队长说完,也挨着宝莲跪了下去。

“求求你了,马所长!”

“哗……”黑压压的人群全都齐唰唰地跪了下去,听任膝下污水四溢,头上雨水肆虐,电闪雷鸣。

“这……这……”马所长急急爬下车顶,面对此情此景,他胆怯了,不知如何是好。

“乡亲们,乡亲们!”从一辆小车里钻出一位老者,一把夺过马所长手里的喇叭。有个年轻人连忙从车里出来,撑起一把雨伞为他挡着, 却被他一把推开,“我现在请求大家站起来,我请你们站起来!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政府,那种动不动就跪下来祈求青天大老爷的时代早已过去几十年了。”

“说得好听!放了周昌久!我们才不稀罕跪你呢。”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句,那声音非常尖利,越过了隆隆风雨。

“说得好!”老者大声肯定,“没有周昌久,我相信你们绝对不会向我们下跪。你们中的某些人甚至会鄙夷我们诅咒我们。因为我们为乡亲们办的事越来越少了。但是,乡亲们,如果你们今天晚上还想保住周昌久的话,你们就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什么条件?快说!”

“我再次请求你们站起来。如果说真要下跪的话,那也是我们这帮人。”老人用手向身后一划,“而决不是你们!”

“别听他的!”见有人准备直起腰板,罗庆大声提醒,“他们不放周昌久,我们就不起来!”

“老人家,”老者放下喇叭,躬身双手去扶罗庆,“有我在,今晚没人能带走周昌久!”

“那你早干什么了?!”老人对他的态度表示质疑。

“琚院长,这……这恐怕不妥吧?”马所长凑到眼前,“要不要先同刘副检察长商议一下。”

“我是副院长,案子的最后审判权在我这里!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法院院长?”罗庆疑惑了,看来周昌久这回真的让他们捏住了什么把柄。

“起来吧,乡亲们!”老院长没有坚持去搀扶罗庆,他拿起喇叭;那洪亮的声音,伴随着电闪雷鸣,和着如注的雨柱,再次撞击着罗家大院的上空。

“我不想去搀扶你们,任何一副需要搀扶的膝盖都是没有骨骼的膝盖!”

“乡亲们,今天的情景使我心酸,也使我惭愧。我本不该来,也不想来的;但一个小小的千元诈骗案,却要动用县检察院和法院两家头头。乡亲们,我害怕呀!因为这很反常,有违司法程序,有违法理正义!

“今晚,你们冒着暴雨,跪在这里,不惜触犯法律的底线来和我们对抗,如果我们还代表法律代表正义的话。你们就象当年保护新四军八路军那样,保护着你们认为值得保护的周昌久。我不知道周昌久为你们都做过什么好事,但无疑他是站在你们一边的!你们是什么?你们是人民!是供养我们这些人吃穿住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纳税人!如果说周昌久是站在你们的一边,那么,我们现在抓捕他,又是站在谁的一边?!

“起来吧,乡亲们。你们犯不着向我们下跪!是你们养活了我们,是你们支撑着我们这个国家!我们应对你们心存感激,然后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但是,我们没有能做到这一点。在周昌久的案件中,我们也存在明显的疏忽,甚至在某些官老爷的授意下,而一时失去理智,抛开法理,背弃道义,而头脑发热为虎作伥!

“乡亲们,刚才在车里,我和刘副检察长又重新查阅了所有证据,我们认为逮捕周昌久缺乏法理依据。当时那壹千块钱是有收条的,而且上面写的明明是赔付给罗谋勤的营养费,他的收款人也不是周昌久,而是张玉兰!我们认为,周昌久当时只是一个见证人,和敲诈勒索没有任何关系!认定周昌久犯敲诈勒索罪的证据不充分,与事实有误。所以,我们一致决定:撤销本次的逮捕令,周昌久立即释放!对我们工作的失误而给周昌久以及他的家人,还有所有的乡亲们所带来的痛苦,我们表示深深的歉意。对不起了!”

雨中,老院长向着大伙儿深深鞠了一躬。

“真的不抓了?”

大家还在疑惑,两个民警已经推出了周昌久。

“我们赢了!我们胜利了!”

人群沸腾了,全都从地上爬起来,风雨中灯光下,跳着、叫着、欢呼着。

宝莲一下扑进丈夫的怀里,嘤嘤哭泣。

“没事了,没事了。”周昌久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

“年轻人……”老院长用手拍拍周昌久的肩膀,轻叹一声,转尔走向罗庆,双手抓住罗庆老人的手。

“老人家,谢谢您!我们不能没有一个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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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罗谋勤走了。

罗谋勤知道自从那个雨夜后,他不止是在玉兰和孩子面前威信全无,即便是在整个罗家大屋也是颜面扫地。

他无法面对罗家大屋的老老少少,面对那份斜睨的眼光、那份调侃的语调戏谑的神情,而更主要的是家中酱油盐醋早就没了着落。

“他妈的,人一倒霉,连老母鸡都不生蛋!”

玉兰没有阻拦,甚至没有给他一点好脸色,连一句依恋嘱咐的话都没有。丈夫的懦弱恰似剥了她的外衣,将她赤裸裸地抛弃在广垠的原野、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在随后的漫长时间里,她和孩子都将背负着这一道德的耻辱,背负着对周昌久一家的歉疚。

但丈夫出门时的一句话却差点使她落泪。

“我,不怕死,但那……是比死都难受…”声音不是越来越高昂,而是越来越低沉。 

周勇又上山东了。除了山东,周勇发觉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了。

锁门的一刹那,他的手顿住了,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微微颔起头。

眼前便是灰蒙蒙的墙壁,还有灰褐发黑的桁条瓦块。

思维空空的,眼里空空的,心里空空的。他真的希望自己就这样渐渐消散,顷刻间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像一缕烟霞被微风轻轻荡散。

山东归来,周勇的心里又多了一份担忧。

周勇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全部的爱意,也没有将淑华从痛苦的深渊中唤醒。

在淑华的眼里,玲玲就在家中的某个角落里,随时准备出现在她的眼前,等待着她的拥抱、抚慰和亲吻。

墙壁上的一件外套,屋角的一把扫帚,甚至饭桌前的一张椅子,俨然都是玲玲的化身,她都会扑上去……碎心的泪水伴和着爱恋霏霏洒洒。

但那注定只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的景象无论多么绚丽,也只是一份虚幻,一份无法再现的企盼。

周勇收拾了家中墙壁上的所有物件,收拢了一切和玲玲身高相仿的物品。他不让妻子洗衣不让妻子下地,不让妻子做任何一件事。他甚至在夜深人静时跪在地面,向冥冥之中的苍天祈求——饶了他可怜的妻子,修补一下妻子破碎的心灵,让他们重新拥有平静的生活拥有璀璨的笑容!

但上苍睡了。

灾难迟早会发生,毁灭也许就在某个一瞬间,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方式。

当周勇抱起整个上半身栽在水缸里的妻子时,他坚信妻子看见了女儿玲玲,她听见了女儿那声带哭的呼唤。

妻子应该是准备给他做顿可口的午餐的,好让他从田间一回来便有饭吃。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去淘那盆里的米;就在她掀起缸盖的瞬间,她欣喜欲狂——

她急不可待地扑了过去……

妻子终于解脱了,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了自己梦牵魂绕的女儿,她用她的生命完成了她对女儿的企盼,她该歇歇了。

“淑华,你好好带着我们的玲玲吧。等我给你挑几年坟后,我就去找你们……啊。你一定要带好玲玲……”

周勇蹲在妻子的坟前,如是说。

刘大福这次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到了罗贻强家。

“老嫂子,”他开门见山地说,“老罗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程爱珍一下没有明白过来,兀自瞪大一双眼睛。

“老罗被人从后面将脑瓜打破了, 推到江中……”

“啊——!”程爱珍张大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那,那……那不……”

“……已经有几天了。”刘大福知道这不是隐瞒的事。

这家人怎么啦?他妈的,先是侄子,再又是爷爷(叔叔),别是做多了过……但这样的心思同样触动了刘大福自己的心灵。他心里一惊,“不会的,他妈的,真要是神鬼有数,天理公道,这世界岂能如此肮脏龌龊,虎狼横行?”

罗贻强并没有什么重要业务,但他却有着一种强烈地出逃愿望。

如血的残阳下,哥哥嫂嫂那份佝偻孱弱相互搀扶的身影伴和着大枫树黝黑树冠上飘荡着暗红的祭布,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际,震撼着他心底最后的一点道德良知,呼唤着他内心残存的人性。

一种罪孽和耻辱感便在他的心里渐渐派生,足以让他寝食难安。如果不是侄子下葬,他甚至不愿再在罗家大屋多待一秒钟。

他来到了这个离家咫尺的江边小城。

小城很小很老,精细透着玲珑,古韵伴随着江风,恍惚间总给人一种颠覆时空的幻觉。

如今的小城已经不知穿了几层厚厚的铠甲,浑身上下布满臃肿;贾商却依然不少,娱乐业尤其发达,每到明月初上,江灯飘霞,自有人包租一舟,仍由它江心随波;拥红倚翠梦回江南,终敌不上达官显贵的千金一掷万金豪赌。

罗贻强虽说不是那里的常客,对此也并不陌生。罗贻强这回并不想醉入温柔,却希望身陷方城,让那份紧张刺激来驱散心理的战栗和彷徨、涤荡心灵的污垢和肮脏——即使是输得倾家荡产!

但他的运气却出奇地好,黎明将至晨曦欲起时,他胸前的筹码已然将近四百万!

幸运和恶魔永远都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每每结伴而行肆意而为!

罗贻强欢天喜地换完筹码,抱着一大包钞票迈出船舱,迎风而立踌躇满志时,恶魔露出了它狰狞的嘴脸……

这个罗贻强,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显摆,这回好了吧?只可惜了这偌大的家产。

“菊花,菊花!”程爱珍从沙发中吃力地爬起身,尖着嗓子喊,“不好了,不好了!你伯伯被人打死了。这可叫我怎么活,这可叫我怎么活……”,她又跌回沙发,一拍大腿,哭了。

菊花正在房里陪着程爱珍的傻儿子玩耍,听她如此一喊,便打了一个激灵。

“不会吧?能有这么快他就死了?”她向她的傻丈夫望了一眼,“那我亦非是白费苦心?”

“死了?在哪儿死的?”她迫切地问。

程爱珍没有回答她,瘫在沙发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断断续续。

“那边公安局给我们打电话了。”刘大福接上茬,“让我们过去人处理一下后事。顺便了解一下情况。”

“真的死了?”菊花并没有直接走到堂厅,她在房门口站定,“老天有眼!”她紧咬着双唇,没有让这句话给蹦出来。

“嫂子,你也别哭了,那边还等着我们去人呢。”刘大福虽说是个书记,平时吃喝起来是个好手,对付这种场面没有什么经验,他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了,“你看,你们家谁去?”他试探地问,同时回头向菊花张了一眼。

“我去!”程爱珍毫不犹豫。“我得去看看是哪个狠心短命的将他打死的!我要千刀万剐了那个攀棺的!”程爱珍咬牙切齿。

“这……”刘大福没有想到程爱珍如此动情,“嫂子,你听我说,你年纪大了,出门原本就不方便。到那见了老罗,你再一哭一跌的(哭得凄惨之意),只怕我劝你都劝不住。人家那边可是要个明白人,好问问清楚情况,好帮助快点破案,早一点抓住那个打死老罗的凶手啊。”

“我……我不行?”程爱珍显得有点意外,止住哭喊。

“不是那样的,嫂子,我是怕到时候你见了老罗,会太伤心,会……”刘大福极具耐心,“怕你去了,倒帮不上忙。”

“这……这叫我怎么过哟。”程爱珍又拍着沙发,哭出长声。

“让菊花去吧。”

“她……?”程爱珍骤然停住了哭泣,望望菊花,又望望刘大福,“她能行么?”

“她都是大人了,有什么不行的。”刘大福不经意地咧咧嘴,“你们家菊花哪样事不行?”

“菊花呀,那就、就麻烦你替妈妈跑一趟吧。”程爱珍是个毫无心智的女人,见到刘大福如此说也便信了,反过来哀求菊花。

菊花原本不答应,既然罗贻强已经死了,自己也就彻底地解脱了。这一切一定是妈妈和妹妹在阴曹地府为她努力的结果。

感谢妈妈感谢妹妹——噩梦结束了,她不必也不想再见到那张丑陋的面孔。但猛然间她想到了一件事——她为什么不利用这次机会……

“什么时候走?”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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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这注定是个让人无法琢磨的季节,用老队长的话是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都来了。

往年的双抢前夕,大多雨水充沛,但今年却是个例外。

那天晚上众乡邻跪救周昌久感动了上天,流了一夜的泪,也许上苍的泪泉也枯竭了,心瓣也空了,随后的二十多天,白花花的太阳便将满地的赤热和尘埃碾来赶去,硬生生地要榨取所有生物的最后一滴水分,枫树下的香灰和八汊湖里的那份恶臭尽兴挥洒在罗家大屋的每一个角落。

老伴将稀饭端到老队长面前,自己却没有去盛,抓起一把扇子呼呼地抡上了。“大清早就这么热。”老伴一边扇,一边用手抖落着身上的汗衫,见老队长怔怔地坐在那,脸上挂满汗水,便用扇子朝他使劲地抡了两下,又忍不住给自己扇起来,“有扇子在那,自已扇。”

老队长也觉得挺不过去了,一伸右手,抓起板凳上的扇子。

“这预报(天气预报)灵不灵啊,天天呐喊着下雨,这庄稼都快没了还没见下。真是!那稻子正灌浆呢,这要是没水……”

“没有水又能怎么样?”老队长推开眼前的稀饭,“把茶拿来!”

老伴放下扇子,从房里给他端出了晚上的凉茶,老队长接过,咕噜咕噜灌了饱,嘘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那塘也没人挑了,渠也没人修了,你指望天上能掉馅饼?”老队长用扇子拍拍桌子,“能够享福这些年该知足了。你看看,现在哪口塘能有一尺深?哪条沟还能淌水?”

“这稻子今年又不知要减多少。”

“减就减,又有什么办法?!”老队长抓起缸子,发觉里面已没有了茶水,便向老伴晃了晃,“这年头,粮食比狗屎还贱。”

“那,那也不能买粮食吃吧。”老伴拿起水瓶,将他的缸子倒满。

“买粮食吃?再不下雨,水都没得喝了。”

老队长所说的水都没得喝,是指下屋那些没有水井的人家,池塘干了,河水又不能吃,他们就只能靠在干涸的池塘中间挖眼土井,来保证日常的饮用水。照目前的情景再持续三五天的话,只怕连那口井也渗不出水来了。

“电视里天天喊抗旱救灾,政府也不管管帮帮我们了?”

“管?能管过来?哪儿不都一样?”老队长端起水杯,吹了吹,呷了一口。

“稀饭都快凉了,吃了吧,待会儿肚子又饿了。”老伴嘱咐。

“这天……”老队长皱起眉头望着门外,“怕还没有雨。”

“那也说不准,要是暴雨,说来可不就来了。”

“你是寻思像人撒尿?真是的。”

“呵呵,”老伴笑了,“我只是说说。嗳,程敬妈好点了吧?我要不要去看一下。”

“没大事了,巧珍会照顾的,就是中了暑。”

“也是的,这么大年纪了,那稻子枯了就枯了,还拿瓢去舀水浇,我看是越老越糊涂了。这么热的天。”老伴埋怨,“要不是周敏他们撞上,不又丢了一条命……唉,他们家今年……”老伴突然压低嗓门,“他们家今年是不是招上什么了?”

“你那嘴……”老队长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抓起稀饭,“她能眼看着到手的庄稼丢了?他们家的情况她自己不清楚?

“今年年头对罗家大屋真不利。”老伴是想说都是大枫树害的,但或许是对大枫树的敬畏,她闭了口。

“周敏考得怎样?”老队长三两口喝下那碗稀饭后,一推碗筷问。

“还有几天才能知道吧。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那孩子从小学习就好。”

“他要考上就考上了,罗思和颖颖可千万别考上。”老队长摇着蒲扇道。

“你这话可就怪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考上?我听说他们学习可一点不比罗敏差。”

“不差有什么用?一万好几千的学费他们两家谁家也拿不出!到时候还不是父母亲去四处磕头作揖借钱。能不能借到还两说呢。”

“我们家老二幸喜不是现在读的大学,要不我看你也供不起,也没有地方去借。”

“……”老队长突然用扇子向老伴招招,“我问你……”

老伴有点受宠若惊,忙凑上前,“么事?”

“怎么这年头人越活越累得慌?”

“八十岁老头砍茅蒿,一日不死一日要烧。能不累?”

“我不是说这个!”老队长没好气地打断老伴。

沉静的屋里,那份灸热便体会得更加清晰,浑身上下挂满小溪。

“把电扇拿出来。”

老伴便起身进房,将落地扇搬出来,插上电。一股清凉扑面而来。

“还是这东西管用。”老伴带着笑。

老队长未置可否,只是俩人心里都明白,要不了半个小时,那风也会一阵阵火辣辣地炙人。

“你没上爱珍家去过吧?”嘴里叼上烟,耳朵里只有电扇嗡嗡的声音,老队长觉出了沉闷。

“没有事上她家去干嘛?”老伴表现出一种不屑。

“听人说,刘大福那狗日的要讹了她三十多万。”

“三十多万?乖乖,刘大福怎么就要讹她呢?”老伴这回来了精神,虽说她很是瞧不起那一家子,但三十万绝对不是小数目;而关键是现在她们家只剩下孤儿寡母的。

“刘大福也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张借据,说是罗贻强借他的。”

“真的,假的?”

“谁知道。反正俩个大孬子要将一个塑料厂抵给他。”

老队长说的俩孬子,指的就是程爱珍和她的女儿。

“哎,也没有一个明白人帮帮她。就菊花明白点还跑了。这娘俩……”见有人诈她三十多万,老伴又涌显起她的怜悯之心。

“你指望菊花能跟她的孬儿子过一生?要不是罗贻强借钱给她,她能嫁给他那个孬子儿子?”

“那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呀?”老伴心生埋怨。

“你也去吃点饭吧,别净操别人的心。”

心情躁动的自然远非老队长一家。

周昌久此时就蹙着眉头,躺在落地扇下的躺椅里沉思。

十几年自己精心构筑的大厦,在那个电点闪雷鸣的雨夜,一下坍塌殆尽。

两鬓染上花白,额上皱纹纵横,目光黯然,胡须滋生。一个具有英雄情结,侠义情怀的人,他的心应该永远年轻蓬勃而有朝气。但周昌久明显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渐渐萎缩。

他不是畏惧于那副手铐,不是绝望于那份高压,而是来自他内心那份英雄情结的崩溃。

罗庆老人那缓缓屈下的双膝,玉兰老队长众乡亲毫不犹豫跪下去的神情,那个雷鸣电闪的墨黑雨夜将在他的灵魂上打上终身带着极端扭曲的烙印,将直接标志着一个英雄时代的终结!

一个时时奢望像泰米斯(themis)那样手持正义之剑来捍卫道德和正义的,可最终却是靠那些他认为需要他去奔走呼号,主持道义的老弱妇幼,用一双膝盖和全部的人格尊严将他救赎。

连自身都不能保护的人,是没有力量去为正义和道德鸣锣开道,揭竿而行的。

他还能干什么?为自己,为乡亲们。

罗谋贵在他不大的堂厅里已经转了十几圈,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十五岁的女儿罗婷看着桌上已经凉透了的稀饭轻声道:“爸爸,吃了吧。”

“吃你的!”罗谋贵大声斥责。但到底没有再转圈,一屁股就着身边的板凳坐下了。

“这个臭婆娘,回来老子打死她!”他用手重重擂了一下桌面,那碗筷便跟着跳了一下。

罗谋贵在家排行老二,五十边近,生得虎背熊腰,走路说话都有股气宇轩然的样子。但谋贵脾气火爆,一句话不顺耳便会拳脚相向,即使是老父老母也不放过,更别说自己的老婆孩子。全不象他的老大罗谋富,人长得魁梧,又会过日子又会心痛老婆孩子;也不象他的弟弟谋喜,对老人端茶送水百依百顺。所以,在分养时,老人便毫不犹豫地选了老小。这便成了罗谋贵的一块心病——他认为二老瞧不起自己,三兄弟就他一个人还住在祖上留下的三间破瓦房里。这也是他自认为矮人一截的理由。其实罗谋贵的理由还有很多。

罗家大屋很少有跟罗谋贵往来的,不为别的就为他那翻脸不认人的火爆脾气。

罗谋贵当然也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他也期望能通过一家人的努力,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再不济也得将祖上的三间破房换成二层小楼——哪怕是极其简陋的那种。

但事实却使他不得不哀叹,“没有一个争气的。”

罗谋贵说的“不争气”,并不仅仅只是经济上的寡劣。

年轻时的罗谋贵是个铜匠。给人换个锅底,打个铝瓢,补个脸盆什么的。罗谋贵到如今还后悔当初怎么就听了父母的话,学了这么个讨饭的手艺;整天挑着大挑子走街串巷,挣的钱还不够填饱肚子,到最后竟然连老婆都讨不着。

合当罗谋贵命占桃花。一次寄宿在玉华的家中,一眼便被玉华的容貌迷住了;于是他借口周围有活,和玉华父母商量,想在玉华家多借住几日。

玉华父母拿出山里人特有的赤诚,一口应允。

其后的几天,罗谋贵调集了自己所有的智商,将家乡的繁华和家里的富有吹得天花乱坠,只差没有说成是人间仙境了,再加上他一副翩翩仪表,一时间,罗谋贵俨然就是玉华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化身。

一个寂静的夜晚,玉华瞒着家人,毅然跟着罗谋贵从江南的小山沟里回到了罗家大屋。

但她没有看到她所期望的一切,现实和期望竟是天壤之别。她面对的只是贫瘠的小山村,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鸟语花香,有的只是横七竖八的建筑,——几间东倒西歪的破瓦房。

后悔已然晚矣,争吵和战争便成了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

即至儿女落地,玉华也曾告诫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罗谋贵也想和妻子一起把这个家搞好,怎奈他们的生活境况却是每况日下。

再也没有人去找罗谋贵打个铝勺修个脸盆什么的了,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正一步步将他这个行业慢慢推进了历史的坟墓。

除了偶尔打点小工,他们便不得不面对清贫而又困惑地岁月。

儿子大了,大了的儿子没有给罗谋贵夫妇带来丝毫的欣喜。

辍学的儿子除了游手好闲,便是学会了夜晚的营生,专门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人家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却尽挑近处的搂。每每是晚上偷了,白天人家就径直找上门来。

罗谋贵只能跟在后面陪尽了小心。

皮带和棍棒已然远远失去了它的威慑力量。皮带和棍棒下的儿子不是讨饶而是叫嚣,“你有种就把老子的腿打断!”他不是没有那份胆量,而是下不了那个手。但他也不能听任儿子如此胡作非为,让他颜面扫尽。

在妻子玉华带着女儿罗婷回江南娘家拜年时,他将睡梦中的儿子五花大绑,推进了派出所。

罗谋源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对他那种大义灭亲的欢呼,他听到最多的便是,“你怎么那么狠心,小孩子哪能没一点毛病,就是儿子不好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啊。虎毒尚不食子,哪有做父亲把自己的儿子往死路上逼的!”

而妻子更是对他哭喊叫骂不依不饶。

他没有从想象的大义中挣脱出来,却又遭受着亲情的阉割。

这一点他没有想到,而更没有想到的是儿子跑了。

儿子本来判了两年,再有半年就可以出狱了。但半个月前,他却趁着一次集体劳动,偷偷溜了。

“这个狗日的!”罗谋贵心中可谓五味陈杂。

玉华的担心却有着更为具体的内容——儿子是否饿着,在哪里睡觉,千万别碰着什么坏人,别再去干那些坏事。

昨天晚上他们因为儿子的事,又掀起了波澜,罗谋贵再一次诉诸武力。

但这次玉华却没有和他配合,屈辱而妥协地将这场战争延续下去,而是转身而去。

罗婷跟着追出门时,罗谋贵还象一个得胜的将军高声厉喝,

“让她走,看她能走到哪里去!”

“这个臭婆娘,回来老子打死她!”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明白,那个臭婆娘能不能回来也只有天知道。

“快给我钱,快点!”从门外闯进一个黑影,“啪”地一下,反手将门关上。

“你……!”

罗谋贵和女儿罗婷齐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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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6/25 10:4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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